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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哑声问眼前忙碌的范岢:“小产伤身,难道生下来便不伤身?”

范岢滞了一下,心情复杂,之前的大人百般询问能不能有孕,现在却又执着于小产的问题。

他说:“产子自然也伤身,只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先安胎,等您身体好些了,再考虑下一步不迟。”

等他身体好些了?

那又是何时?倘若女帝决意杀他,决计捱不了几日了,倘若女帝不杀他,以他这副身躯,只怕身体好转之时已经要显怀了。

那怎么可以?!

范岢退下后,张瑾依然披着袍子静静坐着,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片深深的阴影,生平第一次,竟显得无助脆弱。

远处烛影忽然动了一下,似是被人推门带出的风吹动,张瑾纵使闭着眼睛也察觉到了,倏然睁开黑眸,凌厉地朝那边看去,却是一怔。

浑身皆似冰封。

是姜青姝。

进来之人掀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动人、又冷淡倨傲的脸,眼尾细长,锐利地上挑着,似笑非笑时横扫过来,便会让人产生头皮发紧的感觉,如同被上位者看穿了一切。

也许是权势尽归她手的缘故,短短几日,她变得彻底像一个无情帝王了。

“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见你一面。”

她迎着张瑾的目光,上前一步,也在暗中打量着他。

虽然早有准备,但发现他这么虚弱狼狈时,还是大为意外。

张瑾在看到她靠近时,眼底的情绪忽然剧烈翻涌起来,猛地转过头不再看她,闭目冷冷说:“别过来!”

短短三个字,说得嘶哑急促,又引发一阵剧烈地咳嗽。

姜青姝停下。

张瑾低头不住地喘息咳嗽着,扶着床栏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哪怕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停在几步之外,他强行按下喉间的血腥气,又冷冷说:“罪臣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么?值得陛下亲自来一趟。”

她说:“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瑾听到这句,气血上涌,下颌绷得更紧。

她倏然问:“你闭着眼睛,是在怕朕吗?”

她往前迈出一步。

张瑾不住地低头咳嗽,口腔里俱是浓重的铁锈味,双眸紧闭,竭力隐忍痛苦,完全无力应答。

却有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他的侧脸,指腹无意剐蹭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带起一阵冷冰冰的触感。

然而就那一丝微薄的触感,让他的心剧烈地战栗起来。

喜欢到骨髓的人,哪怕心里不想,身体已经有了本能想抱她入怀。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却突然掐住他的下颌。

朝上猛地抬起。

她俯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如你所说,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朕拿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怕朕?”

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淡的语气,就像挑衅。

怕她?

他怕的不是她,是他自己。

怕自己再露丑态,怕自己又自作自受,怕自己都痛苦屈辱成这样了,还要被她发现腹中的秘密,受一番羞辱与嫌恶。

从前专权跋扈的张瑾,第一次以这副病弱狼狈的姿态,被她捏着下巴。

“你真的不看朕?今天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

张瑾发着高烧,魂魄都好像在火上炙烤,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她正倾身看着他,好心情般地朝他笑着。

他气血再度上涌,胸口起伏剧烈,眉头皱得死紧,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做完这个动作,他以拳抵着胸口,差点缓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平复气息,嗓音嘶哑,萧瑟到了极点:“这般容光焕发,看来陛下最近过得很好。”

她“嗯”了一声,悠闲道:“朕铲除了令朕多年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心情自然好了。”

“……多年寝食难安?”

张瑾默念这句,心里一片苍凉,想质问她,他带给她的就只有担惊受怕吗?他们交颈缠绵、浓情蜜意,她每每冲他笑的时候,难道没有真的开心过?

张瑾唇角死死抿着,忍得久了,又低头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犹如塞满了棉花,喘息之间,如同刀割。

“咳咳……咳……”

伤口再度撕裂,他胸口绽开的血花越来越灼艳。

张瑾眼尾因剧痛而痉挛抽动,长睫之下的眼睛充斥着愤怒、屈辱、无奈,双手攥着被褥,被褥里晕出一片神色水迹,是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

他这么会隐忍的人,此刻也受不住了,从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她偏头看他许久,终于心软,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张瑾没有接。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怜,闭目道:“既然这样憎恶我,何苦再来?”

姜青姝表情古怪,“朕是忌惮你不错,却从来没有说过憎恶你。”

“撒谎。”

她沉默,冷冷反问:“朕现在还有撒谎的必要吗?”

“……”

这回换张瑾沉默。

良久,张瑾勉撑直身体,去拿她手中递过来的水,她静静地抬着手臂等他拿,忽然间,男人苍白的手指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一拽,姜青姝没站稳,直接被他狠狠地扯到怀里去。

杯盏翻倒,水溅泼一地。

“你——”

她的额头撞到张瑾的下巴,狠狠的,疼得她呲牙,想必他也受到了相应的疼痛,然而,抱着她的手臂却依然紧绷得犹如铁钳,难以推开。

不像一个病弱体虚之人,或者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回光返照。

姜青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放开我!”

张瑾抿着唇不说话,用尽全力地抱紧怀中的心上人,手指的温度滚烫得像烧红的炭火,在她的脸上颤抖着摩挲而过。

这个时候,姜青姝大可以叫外头把守的士兵进来,只要她喊一声,以张瑾现在的罪臣身份被当场斩杀也不为过!然而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没什么好惧的,如果说非要惧什么,就是惧她现在露出排斥嫌恶的眼神。

所以,他一只手臂钳制着她,一只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疯狂灼热,反反复复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活生生的样子。

上次在殿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