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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仰起头忽然笑了起来,一双黑色眼睛亮得惊人,杨琼下意识愣了下。

李稚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杨琼没听清,“你说什么?”

“有点想吐。”李稚猛地低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完全没有来得及避开的杨琼:“……”

酒肆的隔间中,青色布帘随风浮动,昨日刚从金诏狱中被放出来、曾经的太子少傅季少龄身穿粗布麻衣坐在酒案前,他身边没有任何的仆从或是亲眷,在他的对面坐着前来送行的年轻贵人。

刚刚隔壁的对话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季少龄终于低声笑道:“少年人很想要出人头地啊,好志向,让我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入京时的样子。”

季少龄轻轻摇头,“这一晃眼都十五年过去了,我还道我要在诏狱终老一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这朗朗乾坤,我要谢你将我牢中放出来。”

“是我没有早些留意,先生原不该在诏狱中待这么久。”

“倒也不觉得久,人生真好似是白驹过隙,一眨眼间什么都过去了。”

“先生名冠北州,理应位列三公,先生当真不愿留在盛京重新入仕?”

“看来如今还真是你们建章谢氏的天下了,连这三公之位也可以随意轻许,古往今来也没这样子的高门啊。”季少龄耷拉着眼睛看对方一会儿,忽然又道:“我近日总是梦见他,他像是有话要同我说,我想听却又听不分明。我辅佐过三任太子,可他却是我心中唯一的挂念,就如同父亲与儿子,一个失去儿子的年迈父亲,除了痛心还剩下些什么呢?”

这一番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对面的人先是没有说话,然后才道:“听说扬州今季的鳜鱼跃上了船头,难怪先生想要归乡,我派人送先生上船吧,等船到了扬州,淮阳那一带的桃李也该开了。”

季少龄闻声有些怔愣,他望着对面自始至终都端方有礼的世家公子,对方将自己从诏狱放出来,他本以为是死期将至,谁料对方竟是想要放自己离开,真是咄咄怪事啊。

他想说句什么,却又看着对方的脸没了声音,一刹那间万念翻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却只有一句,难怪啊,难怪这些年谢氏的门庭只高不低。

他终于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山长水远,老先生一路珍重。”

离开那间酒肆后,季少龄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回头再看一眼那立在阑珊光影下的世家公子,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隐在夜色中,看的不大分明。

他蓦地回想起当年他与对方父亲在金陵渡口初见的场景,那时北方高门的少年被形容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金陵门阀的世家子被形容为“颓唐如玉山之将倾”,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立誓愿为这中州社稷倾尽所有,这一晃眼物是人非,还道那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这世道变得真快啊,孑然一身的季少龄想了又想,“故事都旧了,谢行检,你这个儿子怕是远胜过你我当年啊。”

帘子重新被放下,马车迟迟地离开盛京,老人坐在车上,过了会儿,他在空中慢慢地写起了字,一横那是江,一竖那是山,指指点点是日月,一撇一捺是百姓,一钩一转是君臣。

可惜啊,他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好字了。

深夜了,杨琼的朋友们都各自回了家,李稚这一晚上喝了吐吐了喝,现在总算安分下来了,杨琼起身先去结账,等他再一回头,却发现李稚人不见了。

谢珩目送季少龄的马车远去,眸光有几分缥缈,他本来已经要离开了,视线却又停住。

街角有一株枝干繁茂的桂花树,谢家的马车就系在不远处,一个少年正在不声不响地爬树,谢珩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正是刚刚在酒肆中高谈阔论的少年。

李稚还在往上爬,动作灵活得跟只猫似的,他挂在树枝上,伸手小心从怀中拿出刚刚从地上捡的两只雏鸟,轻轻地放回到窝中,一只雏鸟趴着不动,另外一只扑腾了两下,看起来似乎吓坏了。李稚趴在树枝上盯着它们看,眼神越来越迷离。

过了一会儿,喝醉的李稚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下不去了。他挂在树上一动不动,回忆了半天,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树上。

李稚正茫然着,树下出现一道身影,他听见脚步声,低头看去,眼睛忽然睁大了,“你……”

谢珩站在树下,抬头望着那挂在树上的少年。

李稚下意识喃喃道:“神仙?”

谢珩的眸光波动了下,他自然看出李稚喝醉了。不远处酒肆中杨琼急匆匆地跑出来,嘴里大喊着李稚的名字,谢珩对他道:“快下来吧,你的朋友在找你。”

李稚怔怔地盯着他看,他想说自己爬不下去了,但又忘记了开口说话。

“你需要帮忙吗?”

李稚点了下头。

谢珩道:“那你不要动。”

“好!”李稚双眼发亮地看着他,看起来很是兴奋,他笑起来,“我记得你,你是山里的神仙,我一直在找你。”

谢珩用眼神示意侍卫上去把这孩子小心地带下来,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我是想跟你说……”后面的话含糊不清。

“想说什么?”

“你长得真好看。”李稚的声音很轻,加之喝醉了的神情,好似在说梦话一样。

谢珩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很轻地笑了下。

“我……”李稚突然说不出来话了,心脏骤然跳得特别快,一个走神,手没抓住枝干,他整个人从树上掉了下来,眼前随即一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像是忽然跌入了一个美梦之中,他在那个梦中被全世界深深地爱着。

杨琼找了一大圈,愣是没找见喝多了的李稚,他又回到酒肆,忽然他看见李稚正靠睡在一棵树下,他忙走上前去查看,李稚身上披了件烟白色的外衫,睡得安稳又平静,看上去没受伤也没冻着,杨琼终于放下心来,撑着膝盖看他,“跑哪儿去了?这以后还真是不能带你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