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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街头的除夕气氛比河内更浓厚。

前些年的这个时候,佟闻漓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那个小公寓里,缩在沙发上给别人翻译东西,也不管外头的日子到底过到了哪一天。

有时候把法语翻译成越南语,有时候把越南语翻译成法语,有时候甚至把法语翻译成中文 。

她咬着钢笔头,料想两年前的自己,一定没有想到,她从来都是弱点的语言能力却变成了那些个打发孤独的夜和赚到钱的工具。

今年回了西贡,她打算出去逛逛,她没让先生陪她,只说一个人想要出来看看。

先生同意了,但说临近年关,外头还是有些乱,于是叫上了finger远远地保护着。

佟闻漓其实没想去堤岸的,但那儿的烟火气实在是太重了,传统的年味远远地就从那扎堆的破败建筑里飘出来,尤其在那些门面后面的巷子里,孩童丢了一个噼里啪啦的鞭炮穿着一身红远远跑开,那声音莫名地就把她吸引了过去。

她不由地就会往那儿走,在青灰色瓦砾屋檐下一家一家的路过。

巷子口下面有家肠粉店,佟闻漓记得是个潮汕老板开的,那年除夕的时候,还给她们父女俩送肠粉呢。

她站在那店门口,门帘子一开,她刚要打声招呼,里面却出来一个佟闻漓没见过的阿婶,说着地道的越南话,像是接手了这家“潮汕肠粉”。

日暮烟火气从佟闻漓的脚下融入耳边各式各样的语言中,佟闻漓扯扯嘴角,走了。

她原先住的那个地方被别人买走后归入了改建区,那儿会盖一个民俗展览馆。佟闻漓看了贴在墙上的设计图,看到那展览馆是由留美归国的青年设计师操刀的,心想不久后,这一块曾经连堤岸都不想要的土地上即将就长出艺术品。

挺好的。

出来堤岸后有一个卷着门帘的书报亭。

老板托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在那儿对着体育彩票的数字。

佟闻漓扫一眼看去,在书报亭那儿发现了自己从前总买的一款杂志。

那是一份小说报刊,粗暴的彩色封面下是脱油墨的黑色印刷字中文,不像是原版刊印的,像是盗版复印做出来的。佟闻漓从前买过这本中文杂志,那是她刚到西贡的时候唯一能接触到的中文读刊。

那大概是她的青春。

她去河内的这些年却不曾再看到了。

佟闻漓付了钱,买了一份这个杂志。

她找回来几个硬币,身边突然跑过来一群孩子,二话不说就抢走了她手掌里的钱。

佟闻漓要去追,又看到那几个孩子统统光着脚,踩着满地的烟头玻璃碎跑了。

她忽然想到先生说的,外面的世道不好。

于是佟闻漓顺着那群孩子跑的方向,发现他们就住在之前小唐住的那个福利院里。

福利院像是搬空了,曾经开的满院子的黄绿色的瓦萨维奇已经变成了几抔枯草,原先放满书本的桌子变成了那些流浪的孩子的餐桌,他们蹲在桌子上为了刚刚抢到的佟闻漓的那几个硬币而大打出手。

吵闹声惊动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几个字,那翻译过来“仁心仁德”的字画掉下来,砸落一地灰尘。

原先拥在一起的人被这动静怔住有半刻的静止,而后又争吵起来。

佟闻漓看着落在自己脚尖上的尘土,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儿,小唐笃定地说“他会变成这个孤儿院的继承人,成为像院长一样心系正义和感念慈悲的人。”

他清澈的眼睛是她不论过了多久都不能忘怀的存在。

但世事易变迁,孤儿院倒闭了,小唐也只是留下了一封信说,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

佟闻漓回来后就自己上了阁楼。

先生晚间到家,听奈婶说阿漓小姐回来后脸色就不太好,晚饭都没有吃,早早地就回了房间。

他把手里的外套递给奈婶,去了她住的那个西边的小阁楼。

他敲了敲门,里头闷闷地一声:“谁?”

“我。”他回到。

“等等。”

继而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那声音传到门边,她打开一条缝缝,看到他,唤了声:“先生。”

他从门缝里看到她扒拉着门,眼底的神色里还带着没收拾好的忧郁。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不让我进去坐坐?”

佟闻漓松了手,把门打开。

小阁楼清爽干净,台灯下放着一本日期是半年前的杂志。

“晚饭怎么没下去吃?”他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把人牵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我不饿。”她摇摇头。

“我听奈婶说中午也就吃了一点,怎么就不饿了。”

“奈婶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你要是一日三餐都听话,还怕别人告状吗?”

“那我们年轻人,就是有时候不养生,饮食不规律的嘛。”

“嗯。”他鼻音轻轻哼一声,“年轻的时候不规律,等老了就得了老胃病。”

佟闻漓转过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是笑起来,摇摇头说:“就非得说个对仗的呗。”

“走了。”他挪开腿,放她到地面。

“去哪儿?”

他起身拿起她穿地那件牛仔外套:“吃宵夜去。”

“吃宵夜?会胖的吧。”佟闻漓有些忸怩。

“胖点好,瘦得膈骨头。”

“膈谁骨头了?”佟闻漓没觉得自己有被膈着。

“膈我骨头。”他随手一捞,把着她的腰赶她出来,而后脚尖轻轻一抬,把门勾上关了,“抱着一点重量都没有,跟我抱个魂似的。”

她挤挤眼睛,踮脚黏在他身上:“易听笙,你听过《聊斋志异》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人。”

他把她的手从自己马甲背心上拽下来,点头:“非常有可能。”

佟闻漓还扯着他脖间的领带:“你不害怕吗?”

他转了个面。

她的脊背轻轻地撞在门后的墙上。

他一板正经地说到:“牡丹花下死。”

佟闻漓愣了一下,轻轻地睬着他的脚尖,眯着眼笑:“你中文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也没有那么好。”他没让开,鼻尖凑在她面前,悬溺的光落在他秋水目里,“但对付你,绰绰有余了。”

佟闻漓推开他:“你心术不正,说好是来哄我吃饭的,却像个流氓。”

他在那儿无奈地笑,张开手臂表示自己冤枉。

佟闻漓抱着手在那儿看他。

他只得再上前一步,哄道:

“那我尊敬的公主殿下——”

“您能赏光去吃宵夜了吗?”

佟闻漓笑笑,绕过他,径直下楼。

他于是拿起她的牛仔外套,跟在身后。

*

湄公河水最后断在西贡,由西贡流向大平洋的南海岸。

夜晚,船鸣声阵阵归航。

晚间停靠在岸边的休闲邮轮灯火璀璨。

只是吃一个简单的餐点,这搜搁浅的船只却拿出最大的诚意。

邮轮上的BBQ是晚间出来觅食的人们的最爱,散发着迷人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味蕾。

佟闻漓听说这艘邮轮上的豪华出行套餐一票难求,但他们却只是来蹭一顿宵夜而已。

港口对岸过去不远就是堤岸。

佟闻漓坐在最高层的甲板上,看到几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捧着手里的盘子在那儿戳着烤串玩,昂贵的霜降神户牛肉撒了一地,这让她想起下午抢她手里硬币的那几个光着脚的孩子。

船上的这行人站在如烟花般绽放的光明和璀璨里。

远处低矮的房子里的灯火却像是绽放后淬落的硝烟。

那儿也有叫卖,发黑的油锅里掉进几个裹着胡萝卜馅搅着半片小指甲盖大小的肉沫的春卷,等发白的面皮被炸得金黄后,店主驱赶夜里依旧热热闹闹的蚊蝇后,倒立着窄窄的春卷在那儿沥油。

直到迎面尘土飞扬中而来的摩托车停下,三个两个的春卷才会被装进塑料袋里,荡着回到晚间夜路人的餐桌上——或者是露天赶工的工棚,或者是红灯区里不眠的夜晚。

她曾经在那儿,现在却在这儿。

临起飘起来的雨丝细蒙蒙地让她恍惚,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下雨了,BBQ的烧烤炉子被那些穿着统一的适应生搬了进去,甲板上的人四处逃散,自觉进去躲雨去了。

佟闻漓坐在甲板上,风卷起她的头发,她眼神落在她的脚趾面上。

绑带平底凉鞋上玫瑰花色的指甲油已经有些斑驳。

她身上穿着那上得了台面的光鲜富贵。

但其实她知道,在没有他的时候,她依旧穿自己那廉价的一身裤衫,孤身在河内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那是她这些年来,都不敢松懈的生活。

她抱着腿,看着她眼前匆匆忙忙进去躲雨的人,有那么一刻的恍惚,觉得她面前的世界是虚构且与她无关的。

直到不远处的人撑着跟从前一模一样的伞,罩住她面前的天。这让她想起港口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的出现。但跟当时他又礼貌又疏离的绅士相比,他的秋水目里此刻映衬着西贡潮湿的雨季。灯光如星火落在雨水里,又跳跃到他的瞳孔里,他目光柔柔地,看着她说:

“我就说去哪儿了,原来跑到这儿来了。”

“小朋友,老人家说过,下雨不撑伞,头会秃的。”

她这才抬头,坐在他从来都能遮风避雨的伞下,傻傻地咧开嘴一笑,轻轻地唤他:

“先生——”

他半蹲下来,伸手拢过她的脸,指腹轻轻揩过她,虽然他眼里是夜里凉风浓密的温柔。

但她还有些可惜地觉得,是不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不踏实的天上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