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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嗡嗡地下,奉天殿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霜雪。风声鹤唳,廊庑宫灯被撞得东歪西晃,其中一盏灭了,一十多岁的小内使战战兢兢登着高梯,用火折子将之重新点燃,刺目的光芒倏忽跃入眼底,他眯了眯眼,忍不住抬眸往天际望去。

苍穹黑沉,乌云如摧,仿若石头压在人心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盼着天快些亮。

皇帝诏令一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王爷与四品以上的朝官均聚在奉天殿。

风雪呼啸而入,雪沫子迷了人眼,百官神色各异侯在正殿,有人缄默不语,有人惊慌失措,还有人东张西望试图辨清一丝风向。

不一会,皇帝换了一身明黄蟒龙服由着刘希文等人搀了出来,他神色极是苍白,脚步略有虚浮,费了些功夫放坐稳在蟠龙宝座上,众人立即下跪万拜。

皇帝睁着疲乏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

左边列着以裴循为首的王爷,右边站着百官,不过为首的并非过去的文国公,而是不甘立在裴循身后的秦王。

荀允和与刘希文分列皇帝左右,二人平视前方?,神色无澜。

所有王爷均到?,唯独不见熙王,而武将之首的文国公也不在,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人呢?”

内阁次辅施卓迫不及待列出道,

“禀陛下,熙王撺掇内阁首辅荀允和,假诏前往南军大?营夺权,意在逼宫,臣察觉其意图后,请十二王爷下了一封手书,着文国公前往制止。”

皇帝闻言往身侧的荀允和看了一眼,荀允和面色毫无波动?,皇帝对施卓这话是不信的,若荀允和有心造反,方?才他就醒不过来了,以荀允和的手腕笼络住刘希文,二人联手下一份传位诏书,迎熙王继位也不是不可能。

但熙王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着实令皇帝有些不悦。

这时一人忙不迭跳了出来,

“父皇,四弟是奉了儿子的命令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

秦王话音一落,所有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来之后,最难解释的便是兵权一事,即便他与刘希文联署下令在流程规制上寻不出差错,到?底因此惹来皇帝忌惮,所以荀允和在方?才传召诸位王爷时,悄悄给秦王递了个话,让他揽下此事。

秦王难道真的是傻子,甘愿替熙王背锅。

不,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实则是揽功,抢夺熙王的功勋。

他紧接着解释道,

“父皇,您昏迷这一日,朝中乱了锅,皇后残害明月长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区传开,十二弟急得跳脚,动?作频出,儿臣的人察觉他半夜奔赴文国公府,恐他煽动?文国公铤而走险,情急之下,将此事禀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与内阁首辅荀大?人,在儿臣的建议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请四弟去南营掌控大?营,以防出乱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机会,秦王怎么可能放过?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泛黑,“文寅昌与熙王在南郊打起来了?”

裴循见状立即出声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对父皇冷待心生不满,趁父皇昏迷之际,意图谋反,文国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员连忙反驳,“是吗?方?才城外急递,文寅昌擅动?边军,榆林军突破宣府军防线往南营奔来,十二殿下还敢说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为熙王调动?了西州军,文国公才被迫让榆林军驰援。”

熙王调动?了西州军?

皇帝脸色彻底冷下来。

所以熙王果然是预谋已久?

要知?西州离京城有上千里?之远,西州军出发时,恐他还在奉天殿睡大?觉。

荀允和怎么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连忙从袖下掏出一封借调令呈给皇帝,

“陛下,熙王殿下调兵也有缘故,今年夏黄河平阳至太原府段出现夏讯,河面泥沙淤积,水面高于?两侧农田,趁着冬日河干,工部向兵部申调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内,调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枢,调兵手续一类早准备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寻不出不妥来。

太原府离着京城不远,榆林边军出现异动?后,熙王立即将西州军调过来,自?然也说得通。

皇帝比预想中要冷静,眼下这等时机,纠结于?谁是真叛谁是假叛已无关?紧要,首要之务便是平息争端,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军分出胜负了,将他这个帝王架在被动?之地。

他很快发出诏令,

“金吾卫大?将军杨赟何在?”

“臣在!”杨斌列出朝皇帝行?了个军礼。

皇帝道,“你率两万禁军前往南营,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杨赟飞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卫大?营点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脑筋飞快运转着,等杨赟将人带回来,那必定是大?势已去,眼下西州军出没明显引起了皇帝怀疑,是他扭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他连忙往皇帝拱手,

“父皇,我母后呢?”

皇帝这才想起陈立去坤宁宫拿人之事,正待抬眼,宫门被两名小内使重重推开,两名宫女搀着纤弱的皇后跨入殿内,只?见皇后身着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织金云龙纹襟缓缓行?来。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来到?皇帝跟前下拜,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她?面露复杂,“大?理少卿刘越指认你谋害明月长公主,此事皇后可有说法?”

皇后轻嗤一声,眉目平视前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歹人为了对付循儿,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边一指,“皇后先坐。”

随后与刘越道,“刘卿,你当众审案吧。”

刘越却在这时越众而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此案臣不必审,只?请陛下宣一人入殿,让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报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带狐疑,“谁?”

刘越朝门口小内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洞开的门庭外立着三人。

徐云栖和银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爷子缓慢跨进门槛。

章老?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来,视线忍不住在奉天殿内逡巡一番,这就是大?晋最雄伟最恢弘的殿宇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吗?

三十年了,背负着这个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这里?,为自?己,为师傅洗脱冤屈,还亡者一个公道。

立在皇帝身侧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爷子,实难将当年霸烈不羁的伟岸男人,与面前这佝偻老?头相提并论?,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饶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旧阴沉,眼底恨愕交加,难以平复。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爷子,反而是徐云栖,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

徐云栖扶着老?爷子跪下,双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刘大?人所说的证人便是云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栖一身医术均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当年柳老?太医的记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惊,这下方?将视线挪到?老?爷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见过几?个,朕却从未见过你!”

章老?爷子艰难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开口,“草民本姓张,单名一个毅字,西州人士,少时父母双亡便在柳家的药铺谋生……后来草民跟着柳家来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颇为乖张,不轻易服人,柳太医恐我在宫廷惹事,一直不曾带我入宫,只?将我安置在柳家医馆当学徒……”

“偏生草民颇有些天赋,不仅熟悉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对针灸之术也稍有些见地……柳老?太医相中我,私下拿我当十三针传人对待,悉心教导,”老?爷子身子极是虚弱,每说一段便咳几?声,他勉力强撑,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药铺出了事,我受老?太医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医回乡祭祖时,还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我就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说到?这里?,话匣子打开,他嗓音变得更?加连贯,“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药材入京,刚卸了货,忽然瞧见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绝地往药铺奔来,大?哭大?喊,说是师傅老?人家在宫中突发心疾病逝了……”

章老?爷子双目如同旋涡突然变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扫向皇后,咬着牙道,“我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从未听过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话不说扔下货车,赶赴柳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锣鼓喧天,行?人太多,他弃马步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柳府后门。

前院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声,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静的廊道赶去前院,刚从正厅后门的甬道探出个头,见前厅内挤满了侍卫太医,柳太医被两名侍卫抬进府邸,尸身搁在正厅之上,柳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扑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灯色打量老?太医的身子。

柳太医额尖撞出一个血窟窿,深红的血痂覆在一侧面颊,眉心紧蹙,脸色发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范太医将柳太医尸身送回府,还沉浸在柳太医猝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来,

“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发心疾,我与柳兄一道去给小公主看诊,彼时我晚了他几?步,柳兄提着医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园玩耍的小内使给撞倒,柳兄额头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显然为了保护熙王,没把熙王的名讳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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