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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茂兰想到这里,摇头一叹,叶铮的性子比杨云枫还不拘。杨云枫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他走的时候,交托给自己的一件事是方青雯。

那年,她十三岁,跟着父亲从崇州到旧京来投奔亲戚,谁知到了旧京,却是两眼一抹黑,找了几个月亲戚没找到,身边的盘缠却花光了。万般无奈之下,父女二人只好沿街卖艺,那时候,她只会唱些家乡的小调,旧京的人多半都听不懂,说是卖艺,其实跟乞讨也差不多了。原想着攒下些路费就回乡的,不料才挨了一个月,父亲就病倒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在街边插草自卖,为父亲求医。可她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子,双眼皆盲,便是自卖自身也难有人肯出钱。

接替谢致轩的侍从官叶铮是虞浩霆从旧京叫回来的,和他们都是旧识。叶铮是北方人,初到江宁,事事新鲜,且对顾婉凝的事不大知情,只是听说虞浩霆去年交了个女朋友,人极美,为着她,连电影皇后梁曼琳都不看在眼里了,便偷偷跟他们打听了两回,说是想去看看,立刻就被卫朔烙铁一样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正巧郭茂兰路过,看她形容可怜,便丢下两块大洋给她。秋月白在街边跪了半天,好容易碰上一个肯给钱的,也不知他是男是女,就一把扯住:“您大慈大悲,再添点钱,买了我吧。”

从栖霞到陆军部,从虞浩霆到下头的侍从官,都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然而一切又分明都不一样了。虞浩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陆军部,偶尔回一次栖霞,却是待上几个钟头就走。郭茂兰猜出几分,也不敢过问,唯有卫朔眼里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郭茂兰一愣,皱眉道:“我不买人,你快放手。”

早春二月,料峭春寒吹得醒宿醉的酒意,却吹不醒深深含苞的桃花,薄雾轻烟般的渺渺细雨沾在衣上亦不见湿痕,郭茂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顾婉凝,那女孩子就如落在衣上的寒春细雨般走得了无痕迹,却又处处都留着叫人怅惘的潮意。

秋月白听出是个年轻人,虽然羞惧,但却顾不得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衣袖:“先生,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父亲请医抓药,我……我给您的太太当丫头,做牛做马都行。”

她脸上柔光潋滟,肩头雾色的钩花流苏披肩轻软娴雅,一身清浅的驼粉色丝绒长裙,在午后的暖阳下闪烁出点点银辉。卫朔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一闪念间,忽然觉得她的人仿佛泛着一层柔煦的光晕,却不再多看,连忙向她告辞。

当时郭茂兰刚从定新军校毕业不久,在旧京的警备司令部做事,他一时好心,揽了秋月白这件事,只想着帮她父女二人渡过难关罢了。没想到月白的父亲奔波劳碌之下,旧疾复发,已然心力交瘁,勉强撑了两个月,竟撒手西去了。郭茂兰帮她葬了父亲,本想托人带这小丫头回乡去,但月白父女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在家乡无依无靠,父亲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才带了她来旧京。郭茂兰待要和她商量,秋月白左右就只有一句:“你就当是买了我吧。”

欧阳怡素知卫朔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此时却这样惑然踌躇,忍不住低了头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郭茂兰被她缠得急了,甩出一句:“我买你有什么用,你会干什么?”

他沉吟不解欧阳怡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也总不能跟她说不行,只好犹疑着点头道:“如果欧阳小姐需要,当然可以。”

秋月白却被他问傻了,两行清泪直直淌了下来,郭茂兰一见,也懊悔失言,刚要哄她,却听秋月白犹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会唱歌。”说着,便呜呜咽咽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

卫朔多年卫护虞浩霆的安全,揣摩熟知的不过是虞浩霆的心意,却极少和女孩子相处,若是郭茂兰和杨云枫碰上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一二,然而卫朔此刻纵觉得欧阳怡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再不往别处去想。他今日来找欧阳怡,不过是因为担心顾婉凝韶龄弱女,容色过人,偏又身世单薄,如今离了虞浩霆,万一再碰上冯广澜或者之前顾旭明那样的事情,难以应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将来虞浩霆知道了不好收拾;而欧阳怡这样的宦门千金,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郭茂兰心头一软,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那你跟着我吧。也不要再说什么买你的话了。”

她这样一问,卫朔竟愣住了,蹙着眉头嗫嚅了两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连“月白”这个名字也是郭茂兰给她改的。她本名叫“小荷”,郭茂兰说,“小荷”好听,也像她的人,只可惜她姓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改成了“月白”,说是一句唐诗里有。这些她似懂非懂,但只要是郭茂兰说的,她都觉得是好的。

欧阳怡见他面有疑色,恬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带着甜味的狡黠,“那要是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能不能请侍卫长帮忙呢?”

她以为郭茂兰要带她回家当丫头,没想到郭茂兰却说自己是个军人,孤身在外,没有成家,单独找房子安置了她,又另请了用人悉心照看,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待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双眼皆盲,乃是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落下的病灶,郭茂兰又几番请医问药帮她医治,却都毫无起色,才渐渐搁下了。只是除此之外,郭茂兰并不常来见她,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带些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给她,说几句话就走。照料她的佣人平日里和秋月白闲话,免不了品评到郭茂兰身上,只说这位表少爷如何一表人才。

卫朔有些惑然地看着她,自己的意思还用得着再问吗?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点头。

如是两年,秋月白心里却时常惴惴,她也几次鼓了勇气问郭茂兰为何要收留自己,郭茂兰却总一笑置之:“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吗?”

欧阳怡脸上漾着一缕清淡的笑意:“你刚才说如果婉凝遇到什么麻烦,就让我告诉你,你是想说你会帮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