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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惨笑,若不是他一念之差,她和他,也该是“佳偶天成”吧?

是她?

她和小霍在一起,倒比和他在一起容易得多。

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地上。

她不会被人算计,不会失了孩子,不会受伤,不会……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

那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兴趣听别人的私隐,也不想撞破了惹人尴尬,便放轻了脚步想要退开,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霍仲祺声气焦灼: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循声转过花廊,却是无声一笑,只见草木掩映中,一架荼蘼花繁叶绿,半跪在地上的戎装背影不是别人,正是霍仲祺,遮在他怀里的女孩子看不见身形样貌,唯见一角荼白的旗袍轻轻颤抖,显是哭得十分伤心。不知道小霍这是又惹了哪里的风流债,抑或是他如今和致娆在一起,免不了要跟从前的花花草草做个了断?

他说,他对不起他。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对不起他。

是哪个丫头受了气?虞家不苛待下人,这种事也犯不着他来管。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可以问一问。

可是,“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心里一紧,旋即摇头,不会。婉凝这些日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可他左右留心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一定要说有什么,反而是她对他格外的温存依赖,甚至床笫之间都乖得不像话。他想笑,又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们,就这样想他?

虞浩霆在花园里转了转,却没看见婉凝,正转身欲走,忽听花廊另一边像是有人在哭。

他忽然觉得寂寞,那是他一直都极力排斥的感受。

那么,也只有她们这样无情的人,才留得住这天上人间的繁华无尽吧?

彼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攀上前朝的旧城垛,坐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城砖上不知谁兴之所至,刻了两行行楷,他们借着月光辨认,却是刘禹锡的句子: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满堂锦绣,笑意微凉。夫人说,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她从不犯错。

邵朗逸摸着那字迹,淡然笑道:“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丛嘉赵佶若不为江山所累,诗酒风流,不好吗?”

他的世界太大,宠而无爱,她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虞浩霆看着眼前江流涌动撞壁而返,只觉心弦万端,突然有一根应声而断。

她脸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窘迫,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窥探的,但日子久了,无论藏得多深的隐秘总会泄露出一星半点的信息。他在找的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她。许竹心的性情,她的样貌。他终于都有了,却依然是空的。他希望她们像她,又厌恶她们像她。她就在这希望和厌恶之间小心翼翼地度量他的心意,她要讨他欢心,却也不能太讨他欢心。

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到了中午,只她和虞靖远两个人吃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摇头一笑:“这是我喜欢的,不是你喜欢的。”他夹了一箸便搁了筷子,“竹心有竹心的好处,你不必学她。你也学不会。”

江山无尽,己生须臾?他可以孤独,却从不寂寞。他本能地排斥这感受,微一扬眉,摸出随身的匕首,在那两行字上随手划过一痕,转而在边上又刻了两句: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那么,她喜欢怎么样,要紧吗?

他利刃还鞘,邵朗逸沉吟一笑:“你早了点吧?”

她心里一酸,原来他也懂得。之前每年生辰,说是给她做生日,其实她却是最辛苦的那一个。菜码、戏码都要过她的手,掂量着各人的喜好一件一件安排,身上的首饰一件不能错,不能出挑不能清寒,人前人后唯恐有半点不周……还要在旁人艳羡的时候报以恰到好处的谦和温婉,江宁城里的小星九成九连出面请客的份儿都没有,更何况是在官邸。

他也笑了:“你说‘年少万兜鍪’?”

她想起那一年,虞靖远带她去云衡,碰巧赶上她的生辰。云衡是虞家梓里,亦有一城故旧,可他对她说:“这里没有客人,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朗逸摇头:“我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所以,她从不犯错。

月光下的笑容明亮飞扬,那一弦寂寞亦逝水东流。

她抓起一把松瓤闲闲嗑了,忍不住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流年,她这半生都是锦绣丛里裹着风刀霜剑,在姊妹伙里谨小慎微,嫁进虞家做小伏低,谋身份谋宠爱,察言观色面面玲珑,她倒没有这样年轻过呢!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寂寞,仿佛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之后,矗立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空城。潮打空城寂寞回。

魏南芸笑而不语,心道:你们要是没什么,那自然就没什么;可要是真有什么,那也怪不得我。小霍也是个没深浅的,这样的风流表记怎么好带在身上?是个朝思暮想睹物思人的意思吗?太年轻了,也就是年轻才有这样的心意吧?

“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那女子一听,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是为着这个把你家四少支到园子里去的?”

他们,就这样想他?

魏南芸呷了口茶,轻笑道:“这戏文里头,第一好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公子落难、小姐赠金,*之欢、私订终身可不都要往园子里去吗?”

婉凝的眼泪渐渐止了,她猛然挣开小霍向后一躲,擦着身后的花架站了起来,身体依然有轻微的战栗,声音里犹带着哽咽,面容却是异样的沉静:“我的事情,我去跟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看着虞浩霆的背影掩进了花园的葱茏草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身边一个相熟的女眷闻声问道:“看着戏,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她不能再骗他了,她不想再瞒他什么。

她想到此处,转念间又觉得窃喜,倘若顾婉凝嫁进虞家,以虞浩霆眼下待她的百般珍重,别人一时之间恐怕分不得半点宠爱。可若是她和小霍……那虞浩霆无论如何也娶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