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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领了二十个铜板,臣的兄弟都攒了军功,可是咱们杀的是咱大靖的将士,是咱的同袍啊!”

“陛下,帝家军不是要攻打青南城,他们是被北秦铁骑围杀,回青南城求援啊。可是我们一万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围了所有入城的路,没让一个帝家的将士活着走下来。”

钟海一头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鲜血溅落在地,满大殿里,只剩下他哽咽难言的声音。

“八万将士,陛下,那是我大靖八万儿郎啊!”

“陛下,臣看过那满山的帝家军,一辈子不得安宁,一辈子都只能守着那座城,守着青南山!”

震撼动容,无以言表。

伴着钟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话,今日金銮殿上的早朝,这些立了半辈子朝臣,在京里享惯了权柄的权贵,所感受的,不过如此。

何为天下之主,何为诸侯?

天下之主执天下,国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诸侯大公掌一方,管个囫囵地儿足矣。

嘉宁帝是大靖天子,中原也好,西北也罢,即便是晋南的百姓,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子民。

丈高的武将跪在大殿上,满身颤抖地喊着……“陛下,那是我大靖八万儿郎”的时候,他寻不到话来安抚。

如何施恩,那八万将士埋骨青山,白骨森森,施恩何用?如何抚恤,历经丧夫丧子之痛的妻子老母,赐下一道圣旨、几十贯钱又能如何?

但他不能什么都不说,钟海提起的不是一场普通的过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将士。

那八万人在他颁下的圣旨里,是叛军,是逆贼。帝家军若未叛国,那便意味着帝家没有叛国。那八万人死得冤屈,同样预示着帝家一百多条人命亡得冤枉——这是韩氏皇朝的耻辱。

赵福眼尖地发现嘉宁帝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退后了半步。

“钟海,你可知道……你刚才究竟说了什么?”

良久,嘉宁帝开口,金銮殿上,天子的声音格外庄重。

“臣知。”钟海一头磕到底,回道。

“你所言,无半点虚假?”

“是,天地可证。陛下,帝家军没有背叛大靖,帝家没有叛国。”

“证据呢?”

天子之问,重若千钧,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问的。

十年前帝家叛乱,证据确凿。靖安侯府里搜出了私通北秦的书信,上面盖着北秦皇室的金印,而事情传到北秦后,北秦皇室没有否认,此乃其一;帝家八万大军在无皇命御旨的情况下诡异地出现在西北,此为其二。若无这两项铁证,大靖百姓谁能相信帝家会谋反。

“钟海,你只是参与了一场不知敌我的夜战,便有此结论?那朕来问你,帝家军究竟是和北秦私谋叛国后,生了嫌隙被截杀,还是从进西北起便入了北秦的圈套,这两种境况,你可能说得明白?”

“此事已过十年,青南山战迹难寻,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帝家军是死在青南城守军箭弩之下?即便如你所言,帝家军真是被你们所射杀,那也有可能是忠义侯误以为北秦铁骑意欲攻城,才会领军出战误杀帝家军。以上种种皆有可能,朕暂不言你是对是错,但你今日在金銮殿上提出此事,可有证据解朕、文武百官及天下万民之惑?”

帝王就是帝王,即便钟海在早朝上毫无预兆地掀开了帝家往事,嘉宁帝也没有半分慌乱,一句一句慢慢问来。

朝官连连点头,帝家之事何等重要,一人之言,不足为证!

跪在大殿上的钟海抬首,声音犹带嘶哑。

“陛下,帝家军究竟是因何种缘故和北秦骑兵交战,臣无证据,不能言明。”

没有证据!没证据也敢闯上金銮殿?众臣目瞪口呆。

“但臣确实参与青南山下一役,当年参与此战者上万余人,陛下若不信,可召西北尚活于世的老将入京做证。只是……当年老将大多离了青南城,要寻起来恐怕有些难度。”

“哦?照你所言,若是这些老将寻不到,或是已经殉国,这个疑惑朕还寻不到答案了?”嘉宁帝沉目开口。

“不,即便这些人都已战死沙场,还有人能证明帝家军之全天与青南城有关。”

“你说。”嘉宁帝眯起了眼。

“忠义侯爷。”钟海抬首,“当年是侯爷亲点大军出城迎战,他自然知道真相。”

忠义侯?众臣面有疑色,虽说听钟海之言忠义侯参与了此事,可如此大罪,他会说实话?敢说实话?一旦认下了,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忠义侯府也会毁得干干净净。

左相心下一转,神情肃然,踏出一步,朗声道:“钟将军,忠义侯因西北之事被陛下定罪,关在天牢。如此罪犯滔天之人,所言岂能为证?再者忠义侯与将军亦有仇怨,他若存心不说实话,我们又能奈他何。将军刚才所说的证人或已无迹再寻,或已成阶下之囚,实难服众。帝家军为何亡于青南山,亡于何人之手关乎朝堂社稷,妄言不得,将军信口而出,怕是不太妥当……”

左相之言合情合理。众人窃窃私语,面上微有赞同。不一会儿,便有少数左相一派的人竟相帮言。一时间,跪在地上的钟海倒显得有些可怜。

任安乐站在右相身后,她笔直地立着,不知为何,单薄的身影和钟海有些模糊的相似。此时,她一直垂着的头缓缓抬起,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神情漫不经心,目光却清醒而理智。

没有人发现她努力自抑着因愤怒而颤抖的身影,除了——韩烨。

他静静地望着她,墨黑的眼深不见底。

这一日本不该来得这么早,若不是要阻止他的赐婚,她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让帝家军之事被揭开。

可他此时,什么都不能做。满殿大臣,谁不能分辨真话假话?但在这件事上,谁都不敢第一个站出来。他是大靖储君,同样不能。

嘉宁帝沉默不语,只高坐御台上望着钟海被左相责问。朝廷费了几十年俸禄养着这些人,关键时候他们总该有点作用。

喧闹之下,钟海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他一直是殿上的焦点,一举一动牵动人心,他这一动,即便是左相,也神经质地抽了抽额角。

钟海的腰背挺得比刚才更直,他抬眼缓缓扫过朝堂上或赘言或沉默的大臣,直到这些大臣面带讪色地避过眼,他才动了动嘴唇,整个人有些发抖,一开始说出的话嘶哑微低,到后面却若钟鼓一般,震得大殿里外的人脸色发白。

“各位大人说得不错,末将与忠义侯确有大仇,臣之指证,不可尽信,忠义侯所言,亦不可证,当年参战的老将难寻,也算不得证据。”

“但……世上却并非无做证之人,陛下……”钟海抬首,眼眶通红,“如陛下所言,此事已过十年,青南山上唯剩白骨,可即便尸骨衣袍尽化,那白骨之上属于青南城将士的精铁箭矢却不会消失。只要陛下肯掘开山下埋骨之地,帝家军之全灭真相必可大白于天下!”

此言一出,满殿静默。掘开青南山下的巨坑!谁都没有想到钟海会说出这么一个方法来。

可他说得没错。十年岁月,山移水改,当年背负骂名埋在青南山下的八万白骨,是如今这桩铁案唯一的证据。

世事难料,大抵便是如此!

天理昭昭,恐怕更是如此!

任安乐面上拂过些许动容,她望了钟海一眼,眼底情绪复杂,攥进掌心的手缓缓松开。钟海是所有计划中的意外,数月前钟家惨事发生后,传到了彻查西北的苑琴耳里,苑琴循迹一点点查下去,竟然偶然查出钟海参与了当年青南山一役。任安乐从始至终也只是想让钟海寻个时机将此事提出,她比谁都清楚,钟海一个人根本不能证明帝家的冤屈,可他今日做的……已经足够了。

那场战役中的青南城将士有何罪?钟海又有何罪?他若不是为了替帝家军收殓尸骨,根本不会知道那一万人出现在青南山的真相,也不会受十年谴责,余生不得安宁。

他只会喜滋滋拿着那二十个铜板,认为自己是灭了北秦铁骑的英雄。

众臣望着钟海,面面相觑。没有人可以斥责他荒唐,左相亦是神情错愕,立在大殿上无言以对。他能以三寸之舌对付文臣言官,却无法应对这般从疆场上走下的只认死理的汉子。

到此时,无论嘉宁帝会不会允钟海所请派人入青南山掘开巨坑,都没有一个人再怀疑钟海今日在殿上所言的真假。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抬首朝御座看去。他们不只是韩家皇室的朝臣,也是大靖万民的朝臣。朝堂之上的大部分臣子所在的世族,这二十载是大靖勋贵,但更多的都已传世百年。

若在钟海以如此之态将帝家之事揭开后,他们依然毫不动容,便不配立在朝堂之上。当年韩氏创天下不假,可这江山有一半,是帝家相让的。

此一事实,幸好不过二十年。当年一同打江山的世族,尚存大半。

他们明白,大靖的朝堂,怕是从今日起,要不得安宁了。

帝家军的覆灭牵连着整个帝家倾颓的真相,即便是君临天下的嘉宁帝,也无法不给朝堂、百姓、帝家……还有那冤死的八万将士一个交代!

朝官世族、勋贵诸侯,真正凝聚江山的便是这些力量,如今十之八九尽在这金銮殿上。用好了,便是手中利剑,一旦为别人所有,便是伤己的利刃。这些人若同心协力要求个真相,于嘉宁帝而言,就是场灾难,譬如现在。

所以,嘉宁帝开口了:“钟海所言,众卿都听见了?”

众臣齐声称是。

“朕……也听见了。”嘉宁帝从御座上站起,神情肃然,望着满殿大臣,声音沉重,“帝家军亦是朕的子民,朕会谕令青南城守军,掘开青南山下巨坑,问审忠义侯,找出当年八万将士惨死青南山的真相。钟海在此事查清前,禁于大理寺,不得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