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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楚瑜第一次发现,对于这个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过自己以为的道德和责任感。

“阿瑜……”

她叹息出声,走上前去,手扶在门框上,许久后,终于只说了一声:“小七。”

“回禀大夫人,六夫人无甚大碍。”

里面的人没出声,他跪坐在蒲团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静看着那些牌位。

柳雪阳小心翼翼接过那奶娃娃,楚瑜则先走了进去,看见王岚还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朝大夫走了过去道:“六夫人没事儿吧?”

那觉得那些似乎都是一双双眼睛,注视他,审视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将这份国恨家仇,记在心里。

等到晚上,王岚终于顺利生产,产婆碰了个奶娃娃出来,笑着朝柳雪阳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这些眼睛注视下的世界,天寒地冻,冷酷如斯。

楚瑜如今记挂着王岚,倒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然而便是这个时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盏带着暖意的桔灯而来。

“嗯?”卫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随后漫不经心道:“问出些东西来,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说吧。”

她来时,光落天地苍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色于明月。

说着,楚瑜看到卫韫衣角的血迹,如今他总是穿着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显,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随便问问吗,怎么就突然动了手?”

她就站在门外,轻声说:“小七,你别难过,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还有我。”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担心,笑了笑道:“等着吧。”

“嫂嫂陪着你,你别怕,嗯?”

卫韫走到楚瑜身旁去,询问道:“六嫂如何了?”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眼前闪烁的灯火,那灯火映照在卫珺的名字上面。

蒋纯在一旁安抚着柳雪阳,柳雪阳才勉强镇定了些。

他觉得似如兄长在前,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柳雪阳反复问着:“会不会有事儿啊?”

这样的不同让他不敢言语,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是挺直腰背,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

楚瑜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了声响,她叹息了一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会儿便回去吧,祠堂冷,别受寒。”

卫韫回到地面上,便朝着王岚生产的产房赶去。到了门口,便看到蒋纯搀扶着柳雪阳,和楚瑜一起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往自己房间回去。

卫韫没有多说,他转过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随后便转身离开。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卫韫的心,才终于安静了。

他沉默下来,沈佑问得对,他怎么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么?

楚瑜本担心卫韫太过难过,一时缓不过来,一夜未眠,都在问着卫韫的消息,等卫韫终于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气,这才安心睡了。

卫韫被沈佑反问得梗住。

等第二日醒来,楚瑜忙去找卫韫,这日出了太阳,清晨阳光甚好,她赶过去时,就看见卫韫蹲在长廊前,正低头喂猫。

“姚勇没做什么吗?”卫韫冷着声,沈佑眼里带了嘲讽:“你以为,我会知道?”

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学着华京那些贵族公子模样,穿上了反复华丽的广袖长衫,带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他低头逗弄着猫的时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给猫儿顺着毛,那猫儿似乎是十分粘他,在他手下蹭来蹭去。

他看着沈佑,听沈佑道:“我得了消息,传给姚大人,我以为你们会有什么办法,一旦苏查没有伏击成功你们,我怕就会暴露,所以我连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军中。”

楚瑜看见这样的卫韫,顿时舒了口气,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还好?”

听到这话,卫韫没说话。

“谢谢嫂嫂关心,”卫韫笑了笑:“尚算的不错。”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错,我不知道卫元帅为什么出城追兵,可是卫韫,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卫家。”

“想开了?”

“是,是我给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设伏,假作残兵被你们追击,然后在白帝谷以十万兵马伏击,所以我给了纸条。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我已经给了信,第二日你父亲还是追了出来……还是……”

楚瑜站到他身后来,他也不再蹲着,将猫儿抱着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饭厅走去。

沈佑慢慢闭上眼睛:“卫韫,我虽埋怨卫家,但从没想过要让卫家走到这一条路上。”

一面走,卫韫一面道:“哪里有什么想开不想得开?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不过就是明白了他们怎么去的,有些难过罢了。”

“我……没想的。”

“姚勇不会有好下场。”楚瑜笨拙安慰,上辈子的姚勇,是被卫韫提着人头进的御书房。

全场安静下来,卫韫看着沈佑,有些疲惫道:“沈佑,但凡你有一点良知,便不该做出此事来。”

听到这话,卫韫温和笑了笑:“是,我信。”

沈佑低着头,没敢看他,听见面前少年声音沙哑道:“何至于,七万儿郎葬身于谷,再不得回?”

“小七……”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虽然,姚勇做这些很不对,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他影响。这世上还是好人比较多。”

“再退一步,”卫韫声音慢慢低下来:“哪怕我卫家在此战中有错,何至于此?”

“嫂嫂是想说什么?”卫韫摸着猫,其实已经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却还是明知故问。楚瑜叹了口气:“我怕你走歪路。”

“城中笼统只有几百人,为了这几百人,我卫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后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吗?召集出城时回去拿银子的、回去找人的、躲着不愿离开的……”

上辈子的卫韫,不好说坏,不好说不坏。

卫韫内心有无数恶毒念头涌上来,他提着鞭子指着沈佑:“是不是在你心里,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场征战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杀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吓敌军。对于他的仇人,他的手段从来算不得光明。

“我卫府是做什么的?是保家为国,不是为了护卫你一家!你自己没看过那一场战吗?若再拖迟,他们占了城池,追兵上来,谁都活不下去!为了保住你母亲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着一起送死吗?!那一千五百人,是留着护卫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扰。且我再问——”

然而另一方面,他撑起大楚北方边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对于对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光明。

沈佑的话还在唇齿间,一鞭子狠狠抽了过来,打得沈佑脑子发晕,嘴里全是血气。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还是希望,那些活阎王之类的名声,不要跟着卫韫。

“可你们把我母亲留在了城……”

本是少年名将,何必成为奸雄?

“当年我卫家守城,不过三千儿郎,对敌一万,我卫家没有即刻弃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与城池激战一天一夜,护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后,三千兵士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护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无伤,于情于理,我卫家作为将士,可是尽了责任?”

卫韫听了楚瑜的话,他慢慢笑了。

“行,”卫韫点头,将剑交给卫夏,提了鞭子过来,冷声道:“你若要讲这世间道理,我便与你讲这道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一下拂过猫柔顺的毛发:“人一生不过修行,欲求出世,先得入世。在红尘看过大悲大苦大恶,仍能保持本心不负,方为大善。”

“你讲不讲理?”沈佑冷笑:“犯了错还不让人说了?”

“我想,我所经历一切,都不过修行。”卫韫弯下腰,将猫放到地面:“走过了,便是圆满。所以我不着急。”

话没说完,卫韫一巴掌抽了过去:“我说卫家对不起你,是我卫家给自己的要求。可这不是世间道理!我卫家可以自责,却轮不到你来责备!”

“歪路我不会走,嫂嫂放心吧。”

“我对不起卫家诸位,”沈佑抬眼看向卫韫,神色平静:“可卫家也对不住我母亲……”

路有明灯,哪怕红尘遮眼,也能循灯而行。

沈佑沉默着,卫韫剑气划过他的脸,他却纹丝未动,听得卫韫再吼了一声:“说话!”

只是这些话卫韫不会说,他慢慢发现,有些话,似乎并不该说出来。

卫韫大吼出声:“对国不忠对人无义!沈佑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说?我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赎罪!我卫府满门落到今日,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的吗?!”

见卫韫想得开,楚瑜放了心,同卫韫聊了几句后,便去看王岚。

“你不说那就是你的不忠不义!”

去的时候,王岚正在床上写些什么,楚瑜卷帘走了进去,含笑道:“这是写什么呢?”

沈佑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您都已经猜出来,为什么还要我说呢?我说出来,这是我的不忠。”

“我听闻那位壮士被关在地牢,是个危险人物。但他毕竟救过我,我救不了他,便打算给他送写好吃的,也算报恩吧。”

卫韫捏着拳头,逼出这两个字。

说着,王岚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正在写个条,同他说明这是报恩的饭菜,让他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