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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无数台阶的最高处,便是一座圆台,隐约能看见那高高耸立着的三十丈周天星辰盘。

璀璨的银光,在星盘之中划动游弋,仿佛带着奥妙玄机。

横虚真人就背对着星盘,站在诸天大殿的高处,望着前面那一条白云大道上越来越近的扶道山人。

昆吾的守正光,三百年前已经被扶道山人摧残得难以启动,在他离开十九洲之后很久,才慢慢恢复过来。今日又被他驾着灵照顶一撞,又不知要修养个几年了。

“你师父这些年,还是本性难移啊……”

他想着,便平和地笑了一声,说了句话。

站在他身后的有两人。

左边一人,是他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身穿白袍,有几分凛然的帅气;右边那人,却是崖山曲正风,一身黑袍,唇角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依旧温和,似乎无害。

方才昆吾横虚真人那一句话,便是对他说的。

曲正风乃是因青峰庵隐界之事先到昆吾,来说明情况的。

不过没想到这么巧,竟然也撞上了扶道山人。

他眼底的笑意,于是真实了几分,还算恭敬地回横虚真人道:“真人火眼金睛,半点没错。师尊出门三百年,回来其实也一个样。”

“唉……”

横虚真人一下摇头叹了起来。

站在后面的吴端,眼神里却变得多了几分奇异:身为昆吾首座,整个中域的领袖人物,横虚真人的情绪,大半时候基本没有,或者处于非常稳定,根本不表露的状态。如今竟然叹息?

传闻,早在千年前,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乃是并列的两位天才,如今一者是崖山最老资格的长老,一者是昆吾德高望重的首座,交情也是极深。

三百年前的左三千小会,似乎也是这样吧?

时光匆匆,没有回头。

转眼,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

吴端想着,竟然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前方,扶道山人已经到了近前来,直接一步来到他们面前,一眼扫来,看见了横虚真人,也看见了曲正风,最后看见了吴端,竟然也没先跟横虚真人打招呼,就“哟”了一声。

“这不是吴端吗?哈哈哈,伤好了没啊?”

“……”

吴端那才起来一点的微笑,顿时僵硬在了脸上,脸色也顿时黑了下来。

简直是被扶道山人一句话给噎住了!

伤?

还能有什么伤,当然是之前跟曲正风一战的伤了!

吴端暗暗吐了一口老血,强忍住抽搐的冲动,躬身一拜:“晚辈吴端,拜见扶道长老。劳长老记挂,已然好全了。”

“还挺快啊。”

扶道山人一副“居然就好了”的样子,无比欠揍。

他摇着头,看向了曲正风:“你也在啊。”

“弟子拜见师尊。”

曲正风也顺势一上前来,顺便解释道:“曾传信给师父,已出青峰庵隐界,先将谢师弟之事告知昆吾,所以先来了。”

说起谢不臣,那也是个倒霉蛋。

扶道山人一听就明白了,摆了摆手,终于还是走到了横虚真人的面前。

他显得枯瘦无比,站在那里简直与整个恢弘的大殿格格不入,一身落拓的气息;横虚真人则是干净的道袍,隐约还能瞧见上头绘制的古朴花纹,像是用什么特殊材质制成,怎么看,都是一门的领袖。

两个人站在一起,顿时出现一种极其难言的不同。

似乎也是发觉了这样的差距,扶道山人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一把横虚真人,接着鸡腿就握在了手里,一边吃,一边开口。

“我来的时候,瞧见下面无数昆吾弟子,人好像又多了不少。你这三百年,也混得不错啊。”

“如人饮水罢了。”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样,也就横虚真人自己清楚。

他早先就传过风信给扶道山人,说过了自己前两年窥伺天机,得到的那个“昆吾大劫”的指示,所以扶道山人应当也清楚昆吾的近况。

横虚真人没有多言,只看了扶道一眼。

扶道山人于是看向了横虚真人背后的周天星辰盘,道:“现在还能算吗?”

“算不了了。”

横虚真人知道他在问什么,摇了摇头。

周天星辰盘演算天机也有限制,不可能无尽演算,上次预示昆吾大劫与谢不臣的所在,几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回头再说此事吧。”

扶道山人也是一叹。

百年,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说到就到。

昆吾的大劫,焉知不是整个中域的大劫?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接着便看向了白云大道。

“来了。”

是见愁等人来了。

崖山一行十数弟子,加上来看热闹的一些修为较高的崖山弟子,都已经来到了诸天大殿上。

横虚真人的目光,不由得扫了过去。

站在后面的是崖山的普通弟子,然后是扶道山人的几名弟子。

而最前面的,则是崖山掌门郑邀与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女修。

温婉秀丽的面庞上,仿佛还带着一丝昔日柔和的痕迹,狭长的眼尾似用眉黛划开的一笔,晕染出一点点别样的美。月白长袍上有暗纹,却在腰上束紧,多了一分挺拔之气,更不用说她挺直的脊背了。

“晚辈等拜见真人。”

由郑邀带头,众人俯身一拜。

横虚真人落在见愁身上的目光,平静地收了回来,对着郑邀道:“崖山昆吾密不可分,诸位不必多礼。郑掌门,许久不见,有礼了。”

说着,横虚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算辈分,郑邀乃是横虚的晚辈,不过如今郑邀也是崖山掌门,所以横虚真人会单独同他打一声招呼。

郑邀当然不敢托大,忙一躬身,领了礼:“真人客气了。”

“这一位,便是扶道兄新收的大徒弟吧?”

横虚真人一笑,终于对扶道山人说出了这句话,他指的是见愁无疑。

目光,也顺其自然地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这一刻,见愁也抬起头来,望着横虚真人。

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头,苍颜白发,脸上有横生的皱纹,与扶道山人一般,是个任由岁月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修士。他的强大,不形于外,却透在他每一分的眼光之中,平静,沧桑,又睿智。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收了谢不臣为徒吗?

那一瞬间,见愁脑海中划过了无数的画面。

刺穿自己的身体,染血的长剑;谢不臣持剑从她身边走过时,那一片沾湿的衣角;还有那个雨天,那被整个从树干之中剖出的棺木,潮湿的味道,埋葬她的巨大山坑……

而且,离家很远。

心口处,曾被一剑穿过的地方,竟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种灼烫的感觉,像是一枚烙铁,要从她旧日的伤痕表面烙下,像是当日那穿心的一剑一样,烙穿她胸膛!

找他索命?

她的命好索,可孩子呢?

那一腔错付了的情,又向谁去要?

那一瞬间,有无数无数的情绪,在她胸腔之中涌动;那一瞬间,她的鲜血里混杂着仇恨的冰渣子,几乎就要破体而出;那一瞬间,她险些就要压抑不住那种冲动,厉声质问!

只是都没有。

当无数无数的恨意,累计到极致,竟然平静到让见愁自己都害怕。

面前没有镜子,然而见愁非常清楚。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一定与寻常无异,甚至带着一点平和的笑意。

只有心底深处,有一个不似自己的恶鬼,在桀桀怪笑。

然而,见愁的声音,却平静而淡然:“见愁见过真人。”

扶道山人也看了过来,倒是没看出半点异样,只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啧啧,当年你横虚不如我,如今你收的徒弟也不如我的徒弟。哈哈哈……”

“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往这殿上一站,不疾不徐,倒有点举重若轻的味道,修行才有两年,能有这般心性,实在难得。”

横虚真人的目光,通达无比,也平静深邃。

他看着见愁,露出了些微的赞赏,似乎也看出了见愁的天赋。

“听闻智林叟只将此子排在第一百,怕是走了眼。”

“我家见愁才从黑风洞出来没几天,智林叟还没收到消息,也是寻常事。嘿嘿。”扶道山人一下笑了起来,“现在刚好在一百,不也很好吗?回头那老头儿还要修改排名,见愁丫头一定能震惊四座!”

“……”

原来排名还是可以继续修改的。

见愁明白了过来。

只是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只因为,横虚真人提到了谢不臣。

横虚真人终于抽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手背在身后,去看了一眼那曾能预示一切的周天星辰盘。

“此子修为已筑基圆满,随时有契机便能突破,又有鬼斧在身,更有奇异的体质,只怕会大出我等意料。这般出色,心性也这般绝佳,倒叫我想起我那新收的徒儿。不过,不臣太冷,一心修炼,寻常连门都少出,倒与你这徒儿这般的平易近人完全不同了。”

“啧,你也好意思提你徒弟?”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

“你那好徒弟被困在青峰庵隐界,如今生死不知,连能不能参加小会都不一定呢,还吹?山人我都要替你脸红了。我家见愁,就你那破徒弟能比?别不要脸了!”

“……”

一怔,随即失笑。

横虚真人摇了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我不过都是前浪。”

文绉绉,又开始装了。

扶道山人最不耐烦这些,眼看着大家都站在这里没话,便直接道:“得了得了,大家也都见过了,那个谁,吴端吧。你带着这边这一群下去昆吾转转,山人我跟你师父聊点事儿。郑邀老二,你俩留下!”

横虚真人也看了过去,道:“去吧。”

这就是认同了扶道山人的意思。

吴端一怔,真是半点也没想到这种差事又落到自己头上。

他心里苦笑了一声,看了旁边不动声色的曲正风一眼,也大概猜到他们要说一下青峰庵那边的事情了,只躬身道:“弟子遵命。”

说完,他一拜,退了下来,走到了见愁的面前。

“见愁师姐……”

之前在西海边,他们也曾是见过的。

吴端脸上挂了一分笑容来,正想与见愁打招呼,没想到抬眼一看之时,却撞进了一双平静得难以言喻的眼底。

隐约间,他竟感觉到了一种血腥味儿,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

也似乎,有一丝泪光从眼前这女子的眼底划过。

只是一眨眼,这一张秀美的脸庞上,便绽开了一朵微笑,于是之前的一切,都像是错觉。

见愁毫无异样,微微弯着唇角,看吴端似乎有些发怔,只拱手道一声:“有劳吴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