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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特么是坐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

要知道,张汤可不是什么穷鬼。

跟死了之后没人供奉的可怜虫们不一样,张汤过鬼门关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大堆纸人、纸马,甚至马车、轿子。

人间孤岛不知傻子给他烧了纸钱,被地府有司折算成一定数量的玄玉,发到了张汤的手里。

整个接引司的人都知道,别看张汤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一副朴素的样子,实际上可是富得流油。

他不爱显摆,但接引司里的小鬼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可不像是大头鬼小头鬼那样,住在这种破房子里,还距离接引司很远,每日当差都要走上很久的路。

张汤早在还是枉死城里的新鬼的时候,就有了一座大宅子。

后来调任接引司,他又给自己在附近城池里买了一座宅院,距离接引司很近。

每次褚判官说张汤来得早的时候,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要在私底下酸那么两句:废话,住得那么近,当然早了。

所以说,甭管张汤自己到底是什么做派,人家反正有钱。

此刻见愁的行为,就像是请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人往自己破破烂烂的家里住,还搬了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给人坐。

呵呵,这是要倒霉啊!

大头鬼小头鬼在心里默默给见愁点了盏蜡烛:果然还是个大活人,不懂地府险恶啊!张汤这厮,从来不给谁面子啊!

这一次,见愁怕是要惨喽!

两只小鬼都紧紧地盯着张汤,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着他眼帘一搭,不给面子,转身就走。

果然,张汤不负众望,眼帘一搭,袍角一掀——

两只小鬼眼睛立刻就亮了。

然后……

张汤坐下了。

“……”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小鬼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么张汤居然坐下了?!

这是嘛情况!

大头鬼跟小头鬼脸贴着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兴许是他们两人表情太夸张,站在桌旁的见愁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见两人怎么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心知是张汤的“杰作”,这时候倒也不好开口让张汤放了他们,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眼见得张汤坐下,见愁也返身坐在了张汤的对面。

她看了张汤一眼,黑暗里很是模糊。

于是她抬了手朝着那油灯处一拢,便自动有一簇火苗从灯盏之中亮了起来,点燃灯芯。

弱弱的火焰照亮了灯盏的周围,见愁的面容也被染上了几许昏黄的暖色。

做完这一切,见愁才正襟危坐,重新看向张汤。

应该只有三面之缘。

谢侯府曾经有过惊鸿一瞥,杀红小界也算是一次,这是第三次。

见愁很清楚张汤的身份。

坊间关于他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殊为恐怖,甚至到了夜止小儿啼哭的地步。

掌管刑律的张汤,乃是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刀,便是不为对错,只看立场。

他掌管着诏狱的那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在张汤治下,那已经成为了一个清官可以轻易变成贪官,好官可以轻易变成狗官的地方。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诸般刑罚之下的,清官好官只是极少数,毕竟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更多的是功过参半或者弄权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间也算是毁誉参半。

如今一切想起来,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变化。

她应当从来不曾真正与张汤有过什么接触,对方方才却唤她一声“夫人”……

还能是谁的夫人?

张汤没多加一个“谢”字,到底还不算恶心到了她。

在人间孤岛,谢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为他妻子的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与他一起失踪。

张汤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间孤岛真正发生了什么,若是回去之后有查探,知道他们后来成婚也不在话下。

不过……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摇曳的灯火,照着她深潭一样的眸子。

见愁不疾不徐道:“勉强也算是故人相见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员,反倒算是修士。我虽嫁为人妇,如今却已断尽前缘。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称呼,唤一声‘道友’即可。”

张汤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昔日杀红小界相见,见愁一斧头拍走了张汤,时至今日,却是见愁修为不够,又受制于极域的规则,倒是这风水轮流转到了张汤那边。

今昔的对比,多少叫人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来。

张汤心里难得地掠过一些不着调的想法来,然后又回到了见愁这几句话上。

断尽前缘,这话……

倒好像与谢不臣没有关系了。

他注视着见愁。

见愁面上淡淡地,虽然在笑,可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感觉。

昔日同林夫妻鸟,富贵过,患难过,甚至一起从京城逃到了偏远的南方,隐居在一片小山村里。

谢不臣何等勋贵天骄?

一朝败落,却还有人不离不弃。

即便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精,在见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世间情爱真夫妻,莫过如是。

可如今……

张汤暂时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道:“见愁道友。”

于是,见愁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听闻张廷尉刀笔之吏,起于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杀人无算,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今说了两句话,才知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张汤并不说话。

“你我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张大人亲眼见过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册上见了‘见愁’二字,却并未大张旗鼓,带接引司一干鬼修杀来,反倒是一个人拎了小鬼两只,前来‘打扰’。”

见愁唇边笑容加深。

寂静的黑夜里,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大头鬼跟小头鬼起不来身,只能竭力地竖着耳朵听。

见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着他们的理解力,同时也更让他们——或者说小头鬼——心惊肉跳。

大头是个呆子,听不懂。

昏黄的灯光,在见愁身上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和缓,却有着异常的确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聪明的女人。

张汤又想起卷宗上种种描述了:谢氏见愁,曾为谢夫人对答大明寺住持三问,巧手解过十八连环,过目成诵仅次谢三公子……虽孤女出身,可慧心独具,敏而好学,巧捷万端,称得上“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知他来此并非为了抓她去褚判官处,有理有据,镇定有方……

现在,还反问他“有何贵干”。

张汤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时日了。

可并不代表人世种种已经离他远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经成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执念。

他审视着见愁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两分浅淡的厉色,似乎只是点染在眸底的几分淡色,并不起眼,也不迫人。

“来意有二。其一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张汤一顿,紧抿的薄唇,带着几许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厉色,却变得真实而锋锐。

“反贼谢不臣,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