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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遥遥的日记(下)1979年8月13日,巴黎,天气晴

后悔,现在就是很后悔,腰酸腿酸。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坐在咖啡厅里跟人见面。是荣导引荐给我的两位中国人,一位年纪大的叫沈桐,据说是当地商业大亨,对中国市场很有兴趣。年轻的那位赵念我在中国见过,是跟着英国客商的那位翻译。

荣导找了个借口就走了。我对这种拉皮条似的局很不耐烦,又摸不准这人的来路,不好翻脸。谢昭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替我周旋,态度不卑不亢。

谁知道沈桐居然对谢昭很不礼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拉着谢昭就要走。赵念赶紧打圆场,沈桐也尴尬地跟谢昭道了歉才罢。

一桌人尬聊了半天,沈桐一身上位者气势,眼神热烈地盯着我。不是寻常男人看我的眼神,反而带着……慈祥?他问了我好些问题,年纪、经历、学业,包括家庭和感情,也问了谢昭的。

我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然,沈桐绕了半天的圈子,终于问我:你对你母亲有没有印象?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原主出生没多久她母亲就去世了,我对她母亲的印象就更淡了。

沈桐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上面是三个少年男女,其中最小的一位少年赫然就是沈桐。那位少女明艳大方,眉目隐隐与我有些相似。

我明明记得原主的母亲一家是资本家,父母在那场运动到来之前就相继去世,兄弟在战争中牺牲,只留下她在运动中如浮萍飘零。

沈桐为我补上了故事的另一角:他没有牺牲,而是机缘巧合下偷渡到英国,用父亲存在海外的资产重新发家置业。等到十年过去,他妻子的侄儿赵念恰好有机会回中国,便托他寻找程遥遥母女的下落。

谁知姐姐早亡,唯一的女儿早早嫁人生子(说到这儿沈桐愤怒地瞪了谢昭一眼)。沈桐在噩耗打击之下病倒了,无法承受旅途劳顿。

这一回,因程遥遥出国参加电影节,沈桐才终于找到机会从英国飞往巴黎,就为了跟程遥遥见一面。

沈桐,哦不,舅舅说得老泪纵横。我哭不出来,实在有些尴尬,只好低着头靠在谢昭肩上。谢昭轻轻顺着我的头发,很是心疼。

舅舅对此十分愤怒,又把谢昭挑剔了一顿。特别是在得知我跟谢昭刚刚结婚不久后,舅舅简直痛心疾首,把赵念也臭骂了一顿,骂他误传消息。

赵念十分委屈。上次赵念跟我见面时,我跟谢昭抱着室友的孩子,难怪他误会了。不过我可不打算帮他解释。

我见舅舅这么暴脾气,顺势跟他告了后妈和亲爸一状。

出乎意料的,舅舅听完后没有骂我爸,而是叹了口气,说:你别怪他。

是这个年代很常见又感人的爱情故事。程征跟原主妈妈沈棠是在大学时相恋的,那时候沈棠父母已经去世,两个弟弟年纪还小。我沈家被定性为资本家后,沈棠在学校里的日子很难过。程征从没半点动摇,他一个书呆子为了沈棠跟别人打架,时常拿自己的生活费来接济沈家姐弟。沈棠的两个弟弟那时候年轻冲动,总在外头胡混,程征瞒着沈棠帮着收拾烂摊子。后来在最黑暗的时期,更是不惜冒着丢工作被打成□□的风险,义无反顾与沈棠领证结婚。

舅舅说:遥遥,你要相信你爸爸对你妈妈的爱。只恨天不假年……否则他们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

舅舅说了半天,抹了把脸又骂道:程征这个书呆子,怎么能想出娶个后妈照顾女儿的主意。

我也很无语。可听了舅舅的话,对爸爸的埋怨还是一点一滴在消散。

舅舅与妻子成婚多年,至今没有子女。他很希望我能留在国外多陪他一段时间,可惜由于签证和我自己的意愿,我没有留下。舅舅显得有些失落,却还是尊重了我们的决定。

舅舅最后给了我两份文件,一份中文一份英文。我回国以后才打开细看,发现自己在多了一个舅舅的同时,还摇身一变又成了富二代。

抛开舅舅在海外的那份不提,光是外婆家的宅子与商铺矿产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不过那些宅子土地都被充公了,只发还了一幢小别墅与封存的古董字画。

如今与海外通讯仍然不方便,舅舅仍然会通过电话与邮件辗转与我联系。他在信上说,吃了我托人捎给他的补品后身体好了许多,下个月有个访华团将从英国出发,他将随行回国。

信件辗转送到我手中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明天就是除夕,不知道舅舅几时……

“妹妹。”卧室门被敲了敲,推开,谢昭穿着崭新的驼色羊绒衫与外套进来:“出来吧,客人们都到了。”

“嗯!”程遥遥合上笔记本,起身跑向谢昭。

谢昭握住她微凉的手揉了揉,揣进自己口袋,两人肩并肩下楼去。

小别墅里,壁炉火焰明亮温暖,谢绯、奶奶、张晓枫、韩茵、黄六一群人坐在沙发上说笑谈天,茶几上摆着热腾腾茶水与点心。

地毯上或趴或卧着几只小奶猫,不听话的黑白小猫与橘白小肥猫你追我赶,威风的大狗吐着舌头第一个跑出屋子去。

屋内传来的笑声与灯光,令人一望就心生暖意。陆青棠穿得精神体面,提着精致礼盒笑吟吟按响门铃。

更远处,一辆汽车无声地停在路口,深黛色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