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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即是深渊。”他埋头在江沉胸前喃喃道:“我已经预感到,自己一只脚踩下去了。”

江沉嘴唇上还留着一丝痛,许久,年轻的指挥官抬手,手指轻轻按压过被吻过的那处。

“如果我是深渊。”他低声道:“无论在这里还是外面,我都愿意与你共沉沦。”

千梧脸埋在他胸前嘶嘶地笑,片刻后抬起头,脑门上压得有些红了,衬着黑眸透彻如水,红唇一点清艳。

“我要睡觉了。”他推了一把江沉,“离子时还有一会,我先歇歇。”

“好。”江沉拿起放在一旁的风衣,“我一直在外头。”

“随便。”千梧说,“把风衣留下。”

*

子时一至,盖着风衣躺在床上养神的千梧清晰地感受到意识缥缈涣散。

床头柜上的留声机忽然又开始运转了,播放着阿九的歌声,许久,他挣扎着醒来。

依旧是那样一个舞台,只是阿九这次面朝他,神情平静空洞,许久,她抬手遮住了颈上的鲜红。

“很痛吧。”千梧低声道:“被挖掉喉咙的歌姬,就像如果昨天我砍断自己的手——”

阿九忽然开口道:“如果你是为自己画画,就留着它。”

千梧仔细听着她的嗓音,像是偷来的声音,又或是在嘴巴里含着一个播放器,与她的人有一种强烈的违和。

“我被喜欢我的人插过一刀。”千梧低眸淡笑,“他们砸毁了我积攒十几年的画,无异于砍断我半只手。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在意所谓的追捧者了,画与不画都是我自己的事,与观者没有丝毫关系。”

舞台上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千梧抬眼看过去,阿九正温柔地笑望着他。

她真是一个能够惊艳时代的女人,即便芳华遭毁,只是站在那依旧熠熠生辉。哪怕只是一只厉鬼,也保有在世时的柔情。

“对了,我有一个东西送给你。”千梧从口袋中摸出那枚领扣,递了过去。

视线触碰的一瞬,阿九身体忽然颤抖起来。那枚领扣忽然在千梧手中消失,下一秒,出现在阿九手中。

她捧近领扣细细地观看摩挲,泪水涟漪。

“把九回艳唱给我听吧,九月九日,我想登台表演。”千梧忽然说道。

阿九闻言抬起头,“为什么?”

“让快乐重回曲京。”千梧说着,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轻蔑,他看着阿九道:“人死了,罪孽还清了,自然就会快乐。”

话音落,阿九的神情忽然严肃,千梧挑唇轻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九回艳本是你当时的感恩之作,成为厉鬼后,这首歌便成了诅咒。那些渴望听到这首歌解脱罪孽的人却不知道,九月九日,听到这个表演的人反而会死去。”

阿九忽然朝他走了过来,他站在原地,女鬼带着冰冷的气息靠近,在空中虚捏手势,千梧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阿九将那枚领扣放回他手心,冷道:“我不喜欢欠人。”

她说罢,忽然伸手,在千梧肩上重重一推。

这一推,身体向后倒下的同时,意识仿佛再次飘散。

留声机的声音重新响起,千梧忽然感受到江沉风衣上的扣子,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回来了房间里。

然而他似乎睁不开眼,困意浓重,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支离破碎的梦境逐渐浮现。

大红旗袍的女人在后台卸了妆出来,踏上汽车。小丫头跟在她后面,替她抱着今天观众们送的鲜花点心和首饰。车子开过曲京的大街小巷,她在车窗后明动地笑着与他们挥手再见。

生辰前几个月,她停止了演出,潜心写词写曲。这是她来曲京的第九个年头,她的生辰在九月九号,刚来曲京时给自己取艺名叫阿九。她坐在桌前想了很久,给新曲定名为《九回艳》。

老板发爷忽然在一个午后过来找她,同她说了很多关于其他明星选拔的事情,希望她一起参与投票。他说,她已经九年了,如今近三十的年龄,该筹划几年后退出台前的生活。她断然否决,她说会唱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的那天。

那个晚上,她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之际,发爷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要求医生替她打掉孩子,被发爷拒绝。发爷禁止她与医生进行任何私下联系,再次要求她逐渐退出台前,安心做老板太太,在退出前提携后人。她又一次拒绝了发爷的要求,并且示威似地又回去唱了几场,掌声和欢呼依旧,曲京人对她的爱意似永不消退的潮水。

九月九日那天,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穿着旗袍也稍显怀。她在旗袍外套了一件褂衫,希望表演后与心爱的观众坦白。她太沉迷演艺生涯,对这些事的态度近乎淡漠。她甚至想,发爷如果非要这个孩子,就生下来丢给他,她可以继续为热爱她的观众歌唱。

生日那天,她遵循惯例没有选择汽车,只是坐着黄包车绕城半周。意外降临得很突然,街上围过来的人不像往日热情欢呼,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透着刻毒和鄙夷,有人在人群中喊,“阿九,你把外套脱掉,让我们看看你的肚子!”

她惊惶回头,却没有找到喊这话的人。但一石惊起千层浪,质疑声接踵而来。

“原来你已经与人通.奸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检点!”

“我们那么爱你,你却做这种丑事!”

“把手松开!让我们看看你的大肚子!”

“我们以为你不出来表演是为了给我们写歌,原来是偷偷给男人生孩子去了!”

“你年龄是大了,哪怕不登台都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太失望了!你不配曲京的爱!”

人群愈发激动,从四面八方向这辆脆弱单薄的黄包车涌来。车夫忽然停住脚步,停在人群中心,转头对她说,“发爷托我转达。”

“什么?”阿九惊恐地看着他。

车夫面无表情道:“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都是曲京的施舍。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会有今天。”

而后,车夫放下拉手转身走入人潮。那些往昔里爱慕她的狂热观众走上来,将她围在中间,他们撕扯开了她的衣裙,将脏污泼在她的脸上,泼进她的眼睛。愤怒如同瘟疫野兽在人群中蔓延,那些人尖叫着被莫名的愤怒支配,愈演愈烈,终于有人掏出了刀,嘶吼着要杀掉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他们摁住她,切开了她的喉咙,永远地剥夺了她歌唱的能力。

绝代歌姬,九年芳华,戛然终止在街头的暴动中。

她没有登台唱出那首饱含爱意的歌,她被她心爱的观众毁了。

千梧在梦中用力挤着那些人群,想挤到中间拉住阿九的手,把她带出来。但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那条街道,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冷漠包裹了整座曲京,他眼看着她被围在中间彻底毁灭。

“千梧……”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意识忽然抽离了一下,一个瑟缩间缓缓睁开眼。

舞台上空空荡荡,钟离冶扶着留声机站在台下,江沉蹲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而后松口气道:“醒了。”

“阿九呢!”千梧一下子坐起来,左右环顾,“她怎么样了?!”

江沉愣了下,“阿九?我们不知道啊,只有你能看见她,我们只是跟着你。”

“我……”千梧下意识低头,他还裹着江沉那件风衣,跌坐在舞台上。

“你和昨天一样,子时后从房间里梦游出来,一路来到这个舞台上,然后站在舞台上继续嘟嘟囔囔,但今天你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江沉摸着他的头发,“怎么样了?”

千梧哑口无言。他心跳得非常快,那种莫大的恐惧在心头久久挥之难消,他垂头捂住额头,几乎仍能切实地感受到阿九的绝望。

“你手里什么东西?”江沉忽然问。

千梧这才感觉到掌心和脑门之间好像还隔了一层什么。他一个恍神,忽然想起阿九还给他的那枚领扣,于是抬起头看向手中。

一张选票安静地贴在他的手心里,触感柔软细腻,仿佛歌姬的皮肤。上面写着两行鲜红的小字。

爱我以虚,毁我以妄。

曲京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