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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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辫子被系在一起,连成一串。放眼望去,不下百人——秃的、瘸的、豁嘴的、罗锅的、癞痢头、独眼龙,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好似水陆画里的冤鬼。
方才林玉婵隐约听到的人声,毫无疑问就是这些人发出来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明窗,只有屋顶几排气孔,此处的空气几乎不流通,混合着人身上的臭气和屎尿骚气,令人窒息。
仓库末端,隐隐约约的,另有一个紧锁的大门。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从那扇门里运来的。门外多半有专人把守,确保他们无从逃脱。
苏敏官潜来的时候,脚步几乎无声,林玉婵带了灯,说了几句话,鸽子笼里的不少人这才注意到有外人进来,几十双浑浊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她身上。
有人嗫嚅地说着什么,裂开的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滴着似脓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过渗人,林玉婵不觉腿软,后脑阵阵发麻,有点站不住。
苏敏官稳稳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来到广州最大的猪仔馆。我花了两个月,才弄清楚它的位置。”
林玉婵抖着声音问:“……猪仔?”
她想起林林总总的传言。年轻男性被蛇头诱骗,禁锢人身,运往外洋,沦为奴隶劳工……广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将死刑犯流放犯卖掉赚钱……对了,赫德来德丰行查税的时候,也有意无意问起走私猪仔的事,王全装傻……
上辈子做学生的时候,她也在资料上读过那些被迫出洋的华工血泪——他们被高薪诱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建设了异国的土地,却被残酷虐待,绝大多数都埋骨他乡……
今日见到才知,真相比历史资料残酷得多。这特么简直就是贩奴!
猪仔馆,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这些华工装船贩卖之前,停留的最后一站。
这些即将沦为奴隶的人,已经被饥饿和疲劳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许知道自己已签了卖身契,绝无摆脱的可能。见到生人进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的麻木,一点求救的意思都没有。
有几个人被那油灯的亮光晃到,还皱起了眉头,脸撇到一边。
林玉婵难以置信,结结巴巴问:“为什么在、他们、和德丰行仓库作坊连在一起……难道……”
苏敏官面露嘲讽的微笑,“不然呢?就凭齐崇礼那点茶叶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下,穷奢极侈的过日子?贩猪仔是暴利生意,卖一个去南洋,可得银百元;去美洲,能收两百。在船上挤得像咸鱼,病了就直接丢下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贩茶贩烟来钱快得多。”
他不给林玉婵再发问的机会,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着腐臭气的走廊。
他自控力超群,鸽子笼里的惨状、那些声音和味道,完全没能影响他的情绪。正如那日误入乱葬岗,他在一堆血污死尸里神态自若。
他步伐匆匆,脚上的雨靴踩在地上,发出空旷的咚咚响声。如豆的灯光追不上他的脸,他一张面孔隐在腐烂的黑暗里,唯有两只眸子熠熠有光。
林玉婵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找人。”
“找谁?”
他没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出来。”
也算是给她一个好心有好报。
林玉婵不认识弟弟,借着苏敏官手中的灯光,仓促地扫过一张张虚弱的面孔。
苏敏官神色凝重,忽然屏住呼吸,驻足聆听。
通风口外似乎传来喧哗之声。此处离德丰行仓库已有不少距离。
多亏林玉婵报讯,他知道那大概是王全,在外面守株待兔,随时会冲进来。
按他的计划,王全放他进来“窃密”,他有一夜时间慢慢寻找。
但现在不一样了。王全临时起意打算“人赃俱获”,只要掌柜的进来查看,马上就会发现,这个怡和洋行派来的“汉奸”,到底去了何处。
时间紧迫。
他拉住林玉婵的手,急促地说:“帮我个忙。”
没等她回,又道:“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我教你一句诗,你边走边念。”
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是怎么坚决赶她走的。林玉婵感觉到事关重大,也不跟他计较。
“你说。”
“你听好——为访金兰去灭清,桃园结义复大明。”
林玉婵复述一遍,感觉非常之不对。
“等等,这谁写的诗?”
“若笼子里有人答出下半句——洪顺堂前来秉正,点齐兵马入花亭——你就丢给他这个。之后的事你不用管。”
林玉婵手上一凉,被他塞了一把锋利铁钉。
鸽子笼上锁具简陋,若来个彪形大汉,多半徒手就能拧断。寻常人用铁钉,只要有技巧,也不难打开。
只可惜笼子里的囚徒要么虚弱半死,要么毫无斗志,一动不动的,完全失去了撬锁的能力。
苏敏官让她重复一遍诗句,匆匆掉头,去搜仓库另一半。
林玉婵茫然站立,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天坑。
……来都来了。
也没人拿枪逼她下来不是?
她咬咬牙,握紧手里的铁钉,硬着头皮走到鸽子笼之间的缝隙里,胸肺立时被那股凝滞的腐烂气息填满。
“为……为访金兰去灭清……”
“哦豁,”她胡思乱想,“清穿不造反……怎么着来着?老娘终于拿到正确剧本了……”
没等她念两遍,一个鸽子笼里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
“洪顺堂前来秉正,点齐兵马入花亭——在这!在这!娘的,终于来了,再不来狗官就把我们装船卖了!”
林玉婵吓一跳,看到一位络腮胡子大叔,比起旁边几个预备役猪仔,眼中多了些活气。
她迟疑着伸出一只手。手里铁钉被一把抓走。
邻近的鸽子笼里,几个人微微睁眼,茫然地看着她。
隔几个鸽子笼里,很快又有人响应:“阿妹,这边!”
咔咔一声,一把锁被撬开了。几个人影气喘吁吁地钻出来,用力把结在一块的辫子扯开。
“姑娘,入会不久吧?以前没见过你。”
络腮胡子大哥三十多岁,饿得形销骨立,浑身干黑的血污,右手大概骨折过,自己用破衣服碎铁丝做了个夹板,晃晃悠悠的吊在胸前。
林玉婵犹豫着“嗯”一声,想说:我只是来客串的……
“阿弥陀佛,这些给我。”
一个光头和尚,直裰破得像抹布,迅速接过林玉婵手里的铁钉,跟几个跑出来的同伴一道,散去撬开更多的鸽子笼。
笼子里的其他人终于有点反应过来,有人伸手出笼,乞求道:“女菩萨,大小姐,也救我一救……”
却也有人冷笑:“想跑?门口守着人呢,谁跑得掉?你不要命无妨,莫连累我地!”
……
不出一袋烟工夫,苏敏官也已回到原处。他手上搀着两个,身后跟了一串人。
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然而双目闪亮,眼中尽是勃勃生机。
加上林玉婵放出来的十几个,一共三四十人,都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歪歪扭扭地聚在一起,互相询问:“啊,你还活着。”
他们眼中闪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忽然朝着苏敏官,齐齐拱手。
虚弱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金兰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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