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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挺感动的。

她乖巧一笑,干了这碗迟到两个世纪的鸡汤,表示谨遵教诲。

她忍不住又问:“令堂还在世吗?”

苏敏官摇摇头,苦笑:“不太可能了。她伤成那样。”

他忘不掉那个下雨的夜晚,年轻的九姨太被家仆扛了回来,昏迷着,鞋子已不见,脚布散落,血肉模糊。

那时府里已没几个伺候的人了。他哭着打水,洗掉她双脚上的血污——那个地方她从来不让他看,不小心撞见她未穿弓鞋的模样,都要挨一顿十足打。

九岁的小白,也就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赤足。

他吐了。

世人都说金莲美,美的是鞋,不是鞋里头那团肉。

一边呕,一边哭,一边狠心下手,掰开那些碎骨碎肉,洗净里面的血和泥。一边洗,一边觉得她体温渐热,双脚肿起来,大过他的掌心。

直到被塞进轿子,九姨太也没能睁眼,没能跟儿子说一句再见。

那一晚,他没去给父亲晨昏定省,也是头一次触犯宵禁,找到金兰鹤,那位他父亲早已与之断绝来往的世伯。

……

“赛足大会”的横幅被缓缓揭下。热闹的会台下,押中八号的游客们正兴冲冲领奖,争相抚摸那双冠绝全城的玉足,你推我挤,丑态百出。

苏敏官看到紫玉姑娘那张笑僵了的脸,其实还算秀美,但他只觉厌恶。

他想:我大概是不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正常”,眼下大概会在某个商铺里坐堂,或是喝着红茶给洋人算账,不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双手沾血,一颗心铁硬。为了撑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为了一点小钱锱铢必较,一文钱一个的牛油面包,都舍不得买第二个自己尝尝。

想到这,他心里一团火气,特别霸道地从林玉婵手里抢过那半个已经硬了的面包,狠狠咬一口,觉得稍微解气。

出乎意料,林玉婵也没跟他急。她甚至也没在意那面包,突然像只小兔子似的,朝着一个地方拔腿就跑。

边跑边喊:“Stop!住手!你们干什么!”

“赛足会”已经散场,但不知怎的,花魁状元紫玉姑娘身边依旧围满了人——看热闹的。

两个洋教士满面笑容,朝一个中年妇人比比划划,递出去一把银元。

那是“天香楼”的老鸨,穿得油光水滑,披个毛皮披风,姿态很是富贵。

老鸨本来是陪着紫玉姑娘前来比赛的。见自家表子夺魁,乐得心花怒放,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翕张着发光。

洋教士很有礼貌,其中一人表示自己是医师,想拍一张紫玉姑娘的裸足照片,纯为科学研究,绝无猥亵之念,请花魁脱鞋。

天香楼老鸨开始客气谢绝,说:“奴等都是要脸面的姑娘家,哪有当众除鞋的道理!两位大人也得入乡随俗,别为难奴等小门小户的。”

洋教士深谙中国国情,也不多说,立刻掏银子。

天香楼老鸨:“紫玉,听话,脱鞋。”

紫玉当然忸怩不肯,急得哭花了妆:“妈妈……”

老鸨冷眼看她:“脱。”

就是个摇钱树而已,今日给了她偌大风光,她哪有资格抗议。

一群看客围过来,喜闻乐见地看花魁落泪。

那老鸨见事情闹大,又怕惹了洋人,更不耐烦:“不就是照片嘛!你又不是没照过,现在装什么纯?你今儿缠这么狠,里头早烧起来了吧?脱了舒服舒服,明天就能走路!快点,速战速决,回去还有应酬呢——两位大人,奴叫人按住她,你们快点脱。”

龟公奴婢齐上阵。一帮无赖子闻风而至,流着口水起哄。

“花魁脱鞋啦!花魁脱鞋啦!免费看呀!”

林玉婵余光一直注意着紫玉那里,等发觉不对劲,紫玉已被拖到僻静处的棚子里,绣鞋已脱下来一只,露出里面密密匝匝的白布。

两个洋教士互相看一眼,喜形于色,其中一个展开三脚架。

如今照相术处于起步阶段,要想拍一张像样的人像,模特需要定住不动,曝光好久,可不是咔嚓一下完事。

于是几分钟后,那棚子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几十双眼睛直直往里看。

紫玉姑娘绝望地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滑出来。

不防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冲了进来,挡在紫玉身前,用英文斥道:“你们有毛病啊?没看到人家不愿意么!我们的风俗就是女人不能在人前脱鞋!”

林玉婵没想到,自己也有维护“封建糟粕”的一天。真够讽刺的。

其实周围众人也有不忍的,但在上海滩,洋人大过天,哪里敢跟他们起争执,顶多做到摇头走人。

林玉婵挡在相机镜头前,很克制地说:“请你们走。”

两个洋教士怒形于色,其中一人拨开她的胳膊。

“Va-t'en, va-t'en!”

林玉婵:“……”

尼玛,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