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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声惊讶:“你不会是带……”

“草民怎敢。”他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抽出条手帕,“擦擦汗。”

冷汗一脑门,他不提醒还真注意不到。

她拭了汗,重新戴上帽子,满溢的喜悦之感平复了七分。

“好彩你遇到的是教士,不是水手。不然有你受的。”苏敏官眼角带点笑,却故意板着脸,敲打她,“若真闹上租界法庭,羁押你个一年半载,我看你到时怎么哭。”

林玉婵厚皮厚脸笑道:“我不怕,我请容先生做律师。”

苏敏官:“你付得起他的人工?”

“容先生欠我人情。我给他省了两千两银子呢。”

“话别说太满,我明日就管他要那两千两去。”

“人家不在上海。”

“那不是更方便。”

俩人瞎七搭八乱抬杠,忽然一齐吃吃笑起来。

豫园风水佳,几处清泉激荡石台,叮当作响。凛冽的夜风在太湖石间穿梭来去,也磨成了绕指柔,吹在脸上不觉刀割,只觉丝丝凉意。

忽然身边响起个突兀的女声:“哎呀呀,找了半天,原来在这!”

林玉婵连忙止了笑,回头一看,却是那天香楼老鸨,此时拢着个贵气的累金丝手炉,整个人从里到外容光焕发,满脸写着喜气洋洋。

“方才亏得少爷小姐帮忙说情,我家姑娘才不至于大庭广众丢脸。奴家在此多谢啦!”

那老鸨也是知恩图报,安顿好花魁,四下寻了好一阵,才看到方才跟洋人对峙的那位姑娘,此时正跟一个小伙子说话呢。

林玉婵对老鸨没什么好感,冷淡地“嗯”一声,随后从她的话里发现华点——

“少爷?”

跟少爷有啥关系?他啥都没做,光看热闹了好伐?

老鸨却是恍然大悟。可不是嘛,方才跟洋人说理的时候她就想,单一个小姑娘哪会管这闲事,背后肯定有男人指使撑腰,只是不便出面而已。现在看到这姑娘果然不是一个人,身后果然有个救美的英雄,那老鸨顿觉自己洞察世事,识人准确,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于是那老鸨笑着点头,更是额外对苏敏官施了个礼,堆着笑道:“蒙少爷垂怜,救我女儿于水火之中。紫玉姑娘也特特命奴代为致谢。这里是我家名帖,您有空赏脸来吃茶。”

林玉婵被晾一边,更震惊了。

这老鸨刚才看着挺会来事的,怎么情商突然掉线了?

大过节的,人家少爷明明和女生在一块儿“人约黄昏后”,不管两人关系如何吧,起码是正常交际;你横插一脚,请他去逛青楼?当我是空气么?

其实那老鸨情商才不低。她略略一扫,就看出这两位亲则亲矣,眉眼尚且青涩稚嫩,举止间也留着分寸,不像是黏黏腻腻的小两口。多半是兄妹。

不过看他俩互动,女方一点没有姑娘家该有的恭谨和忍让,男的也缺乏兄长该有的家长气概。那老鸨于是更加精准揣测,大概是嫡女和庶兄。

这才有恃无恐地送名帖——庶哥哥跟粉头喝个酒,做妹妹的才管不着呢。

这老鸨入行数十载,可谓阅人无数,毒眼识人少有失手。

可惜眼前这两位都属于不太正常的,老鸨无意间翻船,自己尚且不知。

苏敏官也有点困惑。他身边这姑娘近来丰腴不少,不至于小得让人瞧不见啊。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整理出个惯用的商业假笑,双手接过那熏了腻香的名帖,翻了翻,笑道:“也不说打个折,看来没诚意啊。”

老鸨:“……”

“对了,”他忽然又说,“那个‘爱莲会’是个什么玩意?”

老鸨一怔,随后谄笑:“顾名思义啦,还用奴家说得太清楚?——看少爷也是同好中人,奴家倒是可以给您引荐……”

“那倒不必。”苏敏官唇角一翘,语音却冷冷的,“给我个地址就行。我想和他们做做‘生意’。”

*

忽然,只见灯笼下人影狂闪,一个五大三粗的伙计骤然撞过来,把那老鸨吓得尖叫。

“金……老板,”他歪歪斜斜地朝苏敏官拱手,喘着粗气,“兄弟们好找!您、您快回去一趟……”

是义兴的伙计。

苏敏官神色瞬间凛冽,拉起林玉婵,推开那老鸨就往园外走。

边走边问:“大伙还安全么?”

那伙计听他第一句问兄弟们安危,面露感激之色,低声答道:“不是见血的事,好像是官兵,但又不像……官兵今日都过节放假……哎,我等愚鲁,也搞不清楚,也无人能支吾,总之您快回去主持一下……”

几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迅速出了县城,来到租界,道路瞬间宽阔。林玉婵招手叫来辆马车。

那马车装饰得花里胡哨,原是在节庆时节供人坐车游玩的。那车夫一上来就被人狠命催促,一脸懵然,半天才想起来抽鞭子狂奔。

苏州河畔灯火通明。义兴船行的红灯笼顺风摇曳,照出一排笔挺直立的兵卒的身影,其中一半穿着洋制服,扛着洋枪,竟是租界巡捕。

苏敏官跳下车,匆匆拍平衣衫上的褶皱。

“敝人是此处主事,请问……”

人群中簇拥出来一个洋人。他西服笔挺,皮靴锃亮,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戒备之色。

他身后,一个中国侍从弓腰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个神气红顶戴。

“大清皇家海关新任总税务司鹭宾·赫德,”洋人一口流利汉语,自报家门,“本……”

他忽然双眼一霎,看到马车上跳下的第二个身影。林玉婵穿着一身簇新的淡红色小棉袄,被灯笼光线一照,格外瞩目。

赫德收回惊讶的目光,面色如常,沉声道:“本官是来查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