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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我可以帮你加工。”林玉婵朝洋房里的伙计们努努嘴,“但是您能保证,加工出来的茶叶,这些懒散爷叔能帮你顺利卖出去么?实话说,您收来的这些毛茶,烘晒之后已经在仓库里积压了几个月,比不上新茶,炒制之后更要尽快出手,不然影响质量。”

容闳也知自己这些伙计有点扶不上墙。他烦恼地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有建议吗?”

她憨憨一笑,摇摇头。总不能建议他直接开人,那样就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况且就算招一批新人,什么样的老板什么样的员工,容闳也调`教不出一群狡诈的销售天才。

如果她打算和容闳做一杆子生意,拿到钱之后相忘于江湖,她没必要为他操心这些茶叶的销路问题。

但她不能这样透支自己的信誉。她也不会轻易放弃每一个在大清朝友善待己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寻思,容闳出价二百银元,让她从零开始,建立一个茶叶加工的上游供应链——她自信有这个能力,但如果只用一次,太可惜了。

她将容闳拉出更远,放轻声,试探着说:“其实您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春雨早停。青葱常春藤上水珠潋滟,她朝阳的面孔熠熠发光。

“容先生,您现在是三重国籍——大清、美利坚、太平天国。不夸张地说,全世界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匹敌这种身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您的本钱百倍于我,若是再去一遭,您今后三年完全可以财务自由,想做啥都不会被金钱所限制。

“那边的百姓缺钱、缺销路。您过去收购,是打破贸易封锁,是救急救命。低价买入也不算黑心,是您应得的报偿。就算大清官府看不惯,他们也奈何不了您一个‘外商’。您不会担任何法律风险。”

谁让大清自己把自己搞得主权沦丧、国土分裂;她又不能让列强把签过的条约吃回去,只能在不昧良心的前提下,充分利用游戏规则。

容闳咬着一根雪茄,没点燃,端详她很久,忽然笑道:“林姑娘,我有点悔恨,当初海关求职信没有好好写。”

林玉婵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懵,随后琢磨出他的意思。

她坦然笑道:“罗伯特·赫德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进取强人,不过您是耶鲁高材生呀,当他的上司都绰绰有余,何必妄自菲薄。”

容闳从没见过思维如此敏锐的十六岁姑娘。他只知道她在广州茶商手下做工,随后机缘巧合,供职海关。于是凭经验推断,她的这些见识,约莫都是跟着新任总税务司赫德学的。

所以一时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好老板。

林玉婵当然不能和他解释,自己是平白沾了百余年政经历史的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一个阅遍文史的、出色的女学生,也许还欠缺许多社会经验,但她胸中已装了整个地球。

她只能顺水推舟地承认,确实是跟赫德学的。

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在海关的这阵子她确实突飞猛进,感觉像是终于如约上了个大学。

但容闳还是笑了笑,对她说:“姑娘想得很好,但还是欠点社会经验。”

林玉婵脸红:“……”

虽然但是,揭她的短板,不用这么直白吧……

容闳手闲,慢慢清理常春藤间的枯叶,一边说:“我的身份使我免受官方的刁难,这个不假;可你不知,在那战火摧残的千里荒野中,有多少饿红眼的法外之徒,是不管你持有几国护照的?我此行入南京,凭着护照,一路请太平天国的精兵保护,尚且遇到过数次盗匪,所幸有惊无险。归程时带了你的茶叶,我雇的船上有个心术不正的水手,引来一队地头蛇。护送我的‘天兵’怕麻烦,劝我破财消灾——其实我没告诉你,你那八十五块银元,原是买到了四千四百斤茶。那四百斤零头,让我孝敬当地土地公了。我此前没对你说,望你别介怀。”

林玉婵无言半晌,满脸通红。

“当然不介意,这是正常损耗……容先生,实在抱歉,您冒的风险比我想得大。我不该那么随随便便的请您……”

容闳大笑:“你真是孩子心思。我应邀去南京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你那几船茶叶算什么,蛋糕上的巧克力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林玉婵被他的比喻逗得扑哧一笑:“蛋糕上的巧克力碎。”

这人平时都是用英文思考的。把她给说馋了,忘了方才那无地自容的焦虑。

容闳将一拢枯叶丢进花坛,笑道:“八十五银元收了几千斤茶叶,其实我也不是没眼馋过。我甚至都计算好了,以我的信用和人脉,在上海的洋行和外资银行,也能贷得数万两银子的款,买上它百万斤良茶——尚不及太平天国内滞销绿茶之十分之一。再以正价卖出,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用担心钱不够用。

“想得挺美不是?可我又转念一想,我若是敢带那么多银子、那么多茶叶行走路上,不招摇是不可能的。万一碰上亡命之徒,把我这盛满知识的脑袋,跟那些愚昧混沌的脑袋一齐砍了,我这毕生志愿付诸东流,那可太赔本了,赔本生意我不做。”

林玉婵点点头。也是。两三艘船航在运河上,还能勉强算个普通旅人;要是忽然来个船队,每条船沉甸甸的吃水颇深,谁都知道是块肥肉。

她问:“带银票呢?”

随后自己想出答案。太平天国境内不可能通行大清的银票。

她忽然异想天开,马上又说:“不能雇镖局吗?”

容闳很奇怪地看她一眼:“什么是镖局?”

林玉婵:“……”

我怕不是来了个假大清。古装剧都是骗人的?

容闳随即明了:“你是说安保公司?倒是有外资的,但他们都只服务于大型洋行,不会接受我一个独立华商的雇佣。至于中国自营的武装船队……”

他耸耸肩,无奈一笑:“这次让我‘花钱消灾’的地头蛇,就是我雇佣的水手勾结引来的。我下了船便去找他的东家投诉,被推来推去踢皮球,连个管事的都没见到,只好作罢。你说,我能信他们么?”

的确,国家积贫积弱,朝廷军政已经烂到了根,上梁不正下梁歪,很多做小生意的也毫无商誉信用可言,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捞一笔是一笔。

国门初开之时,这些言而无信、只知坑蒙拐骗的奸商大批涌入世界舞台,让来自成熟资本主义社会的洋商大跌眼镜,进而认为这是中国人的民族劣根性,对此极为鄙夷,大肆批判。

林玉婵默然。这种事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只要土壤还是烂的,总会有食腐的恶人到处蹦跶。

她只好打消这个奇思妙想,回到博雅洋行里面,收拾那些草稿纸,对容闳说:“二百块银元不够。给我二百五……算了二百四十元。我在一个月内,给您炒好四千斤精制靓茶。”

容闳也迅速转换状态,跟她还价:“二百二。”

“成交。”林玉婵笑了笑,放低声音,“如果这茶以后卖不出去……您尽管来找我,我还会再开价的。”

容闳爽快叫人开保险箱,取了一袋子银元,放在柜台上数清。

一共七百九十——五百七是买她的茶叶,二百二是后续的加工费用。林玉婵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元堆在一起,心里砰砰跳得厉害,呼吸也有点紊乱。

她摸上一块鹰洋上的老鹰翅膀,心想,这些都是我的了。

“暂时都是我的。”她提醒自己,“那二百多以后还得花出去呢。”

但毕竟是她头一次摸到这么多钱。

不过她还是数出了九十块,大大方方地还给容闳:“运茶一事,风险比我预估的要大,理应给您更多补偿。另外广州茶商行规,如果以现银结算,可扣除百分之五到八的折扣。我还是给您友情特惠,九折。”

后头的伙计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对容闳连连摇头。这姑娘空手套了七百块,还显得挺大方!

容闳一笑置之,收回了那九十银元。

“林姑娘,你拿着这么多钱,最好叫辆车。”

林玉婵点头谢了,挎着沉甸甸的包,迈出小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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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草木已生出新叶,气味清新宜人。

来到大清快一年,现在她有四百八十银元、相当于近三百五十两银子的净身家。她百感交集。

以现今的物价,这钱能买一间小小的院子,或是二十几个伶俐的奴婢,或是三四千斗米,足够养活一个小村子。

这是大清朝一个普通长工一百年血汗收入的总和,也是皇家海关总税务司长赫德近半个月的月薪。

也是某个倒霉的新任船行老板,殚精竭虑也凑不齐的海关罚单……

林玉婵突然双目一亮,转身跑回博雅洋行。

“容先生,”咚的一声,她风风火火地丢下装钱的包袱,叫住刚要上楼休息的容闳,“倘若有一家华人镖……安保公司,出船、出人、信誉保证,可以保您一路上的安全,让您畅通无阻地贩运滞销茶,想买几万斤就买几万斤——您愿意出多少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