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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慢慢说完,他身边一个下属沉不住气,继续质问:“看你把那船行做得风生水起,不知有何高人指点呢?”

林玉婵扒着窗户竹帘,心里跟着冷冷一笑。

兄dei,智商了限制你的想象力。

有人和她英雄所见略同。何伟诚尽管站在李先生身边,然而还是带着自豪说:“这个不用疑。敏官老豆是广州十三行巨富,他从小吃银子长大的。管个商铺,小意思啦。”

然而苏敏官也只是不卑不亢,道:“义兴底子好,祖师爷护佑,这两年风水又顺,不至于亏本。至于会务……楚南云虽倒行逆施数年,但船行里仍有不少旧日记录,我照猫画虎,边学边做而已。”

李先生淡淡笑了:“我倒没见过第二个‘照猫画虎’能画得这么出色的后生。既如此,上海义兴就暂时拜托广东金兰鹤了。望你有机会,跟其他义兴分号的老板们传授点经验。”

苏敏官依旧淡淡微笑:“不敢。”

林玉婵在船里轻轻跺脚,给他庆功。

李先生年事已高,大概是打算当甩手掌柜了。她想,最好整个江浙都交给苏敏官,过两年太平天国覆灭,局势得有多混乱,他一个耄耋老人怕是忙不过来。

不过李先生显然还没那么激进。他仿佛在和苏敏官较劲比淡定,脸上胡须微微一动,开口继续说:

“第三个议题。请问金兰鹤,打算何时卖掉义兴?”

林玉婵捅捅自己耳朵,一口气差点憋回去。

这江浙分舵主的逻辑如此飘忽不定,莫不是有点老糊涂了?

苏敏官忽然微微侧目,朝她的方向掠去一个锋利的眼神。小船无浪自晃,在水面上轻轻颠簸了一下。

随后他和颜悦色,答道:“暂不打算卖。”

李先生身后几个下属齐齐露出不悦之色。

“义兴并非某个人的私产。”李先生也和颜悦色地说,“它属于洪门产业,是会务的一部分。想必你也知道。”

苏敏官垂眸,嘴角微露冷笑。他又不是刚入会小弟,用得着给他科普这个。

何伟诚忽然道:“天地会自古规矩如此,广东以前不也是?义兴要控制规模,必要时,卖出资产换现银,筹集反清复明之经费——敏官,上海义兴如今账面上有多少银子了?”

“暂不够攻占上海的费用,”苏敏官诚实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回答,“但就算银子够,我也不会卖。”

其余人脸色更黑了。就连苏敏官身后的义兴人马,此时也有些无地自容之愧色。

李先生微笑:“你年纪小,临阵退缩情有可原……”

苏敏官冷笑,低头解自己长衫衣扣,又解中衣,露半个胸膛。

年轻硬朗的肌肤上,去年被绿营洋枪队击中的枪伤,还留着淡淡褐色。一大片杂乱伤痕令人心悸。

“李先生,”他拢衣,淡淡道,“敢问您二十岁时,可曾冲过官兵的百人阵,中过鹰犬的洋枪子儿吗?”

李先生被噎得老脸一红。臭小子耍无赖,乾隆嘉庆年间,大家都是拼大刀的,哪找洋枪去?

但“临阵退缩”这个大帽子是扣错了。李先生就当这话没说过,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那,你又有何苦衷?”

林玉婵不由得又是一声冷笑。

方才给苏敏官戴了那么多高帽,让渡那么多权力……原来都是糖衣炮弹,正题在这等着呢。

什么多省代表大会,原来还是看上他的银子。让他辛辛苦苦打工,一朝钱袋满,大家来摘桃。

她忽然起了个毛骨悚然的想法:纵容楚南云对她偷袭未遂,进而让他自取灭亡,难道……也是“糖衣”之一?

天地会跟朝廷斗争了几百年,所谓开会,绝不是找个小树林来过家家的。

不过……他们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这枫林里站着、坐着的任何一个人,谈话时都极少出现一个“我”字。

林玉婵意识到,苏敏官放任她在船里睡觉,一直没叫她出来,显然是打算把她这“道德制高点”留到最后再放出来。如若开会顺利,那她也不用现身了,就当给昆仲留面子。

从她的角度看,苏敏官还是很厚道的。可惜其他人不领情。

李先生和蔼地说:“敏官,你不要坏了洪门的老规矩。趁今日大伙都在,商量一下吧。”

苏敏官嘴角微勾,方才的真诚消失七分,换上一副商业应酬笑。

“德兴龙,金兰鹤,两舵平级,按您口中的洪门老规矩,就是谁都不必听谁的。若要叙五房五祖,两广是二哥,江浙是五弟,我的话分量还重些,辈分不算数。”

辈分平白高出三代的德兴龙李先生连声咳嗽,差点气出当场心梗。

苏敏官吃掉前两个糖衣,吐出最后一个炮弹,心安理得微笑:“没事了?欢迎昆仲来义兴吃茶。本月有免费大闸蟹供应。”

他甫要迈步,何伟诚忽然厉声叫道:“敏官,你还没烧那三柱半香吧?”

苏敏官蓦然变色,脚步顿在一片金黄色的枫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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