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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花生的时候脑子没闲着,一步一步,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三年赌约的本质。

就当是给朋友支招。况且,她还有义兴股份呢。

“‘对洪门友好’这个标准,”她说,“不光是无法实施,而且他们到时也没法检验。毕竟大家都珍惜脑袋,没人敢随便暴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况且你并没有答应他们‘扩大影响之后立刻召集这些人扛枪起义’,所以……如果沿用现在的义兴铜钱标,那些‘会员’商铺,应该也能算数吧?”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苏敏官答,她继续思忖:“不过义兴标志不好争取,现在的少数‘加盟会员’,都是以前楚南云打下的地盘,或者是跟你有过直接或间接商业往来的。但仅靠做生意的关系网远远不够。运输业就这么大个池子,大家都有固定客户,不好抢别人衣食……”

她细声细气地自语,最后说:“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义兴的专业性太强,不容易出圈。而你此前也一直有意低调……”

苏敏官冷不丁问:“出圈?”

“哦,我的意思是,不容易在航运以外打出名气。否则,若是全上海人民,不管三教九流,听到‘义兴’两个字都觉耳熟,都能买你面子,到时候你再推广你的‘会员’,就会很顺利啦。”

这就像奶茶一样。本来是个高度可替代的商品,可一旦夹杂了营销话术、品牌形象,就能做成病毒性的全国连锁,吸引一帮狂热粉丝。

只要能“出圈”。

林玉婵深感自己穿越红利不够用。在二十一世纪只待过短短十八年,死记硬背了一堆屠龙之术,大部分商业知识还是回到大清之后才补的。

如果她是个寿终正寝的女企业家,该多好呀。

她忐忑地看着苏敏官,担心他从她这些分析里揪出什么低级漏洞来,那就出糗了。

不过他依旧惜字如金,并没有发表意见,反而盯着面前那盘生煎,迟迟不下筷子。

她收起思路,好心再提醒:“生煎凉了就不好吃啦。”

苏敏官哀怨地瞥了她一眼。他倒是想吃,筷子伸出去,看着那双被她咬过的筷子头,怎么都没法心安理得的下手。

他觉得这雅间里炭火未免太足,倒有点热,问她:“要不要让小二把炉子拿出去一会?”

她惊讶:“你这是喝了多少?我还冷呢。”

他只好承认是喝多了,解开最外一层棉衣,觉得舒服些。然后见她似乎一点不记得筷子的事,这才心虚地夹了生煎包,送进嘴里。

……有一种小时候逃课,溜进厨房吃麦芽糖的愉悦感。

他这才轻声说:“义兴做大、做高调,我自忖也有这个能力。但若真那样,不可避免,要和官府打交道。”

林玉婵立刻说:“你的身份还有问题么?”

“户籍清白,和广东逆匪只是重名。除非有人抽丝剥茧的细查。”苏敏官摇摇头,笑道,“我只是不喜欢钻营。我老豆对那事很在行,可惜没能也让我喜欢上。”

林玉婵发现,小少爷对自己阿娘多有怀恋,但提到巨富爹的时候,话里话外多有鄙夷。此后的许多人生抉择,除了经商是溶在血液里洗不掉,其余的,都好像故意跟老豆反着干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从他此前的只言片语里,林玉婵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妻妾成群、结交权贵、投机钻营的封建大家长形象。很不讨人喜欢。

而且跟苏敏官的父子关系应该比较紧张。

苏老爷身败名裂,死在流放路上,当年的广州城里,应该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就像庆贺为富不仁的德丰行罚钱惹官司一样。

也幸亏苏老爷的儿子“不肖”,否则林玉婵要痛斥老天无眼,枉自暴殄天物。

人各有志,林玉婵也就不往这个方面再提,转而跟他商量其余途径。

其实一顿饭也商量不出什么,开开脑洞,拓展一下思路而已。

倒是吃了一肚子热烘烘,缓解了一夜的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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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苏敏官说话算话,结账请客,然后两人在县城里缓行,袖中藏着那本地图,一点点比对,复原小刀会时期那几乎是全民造反的盛况。

其实若没有列强干预,十年前的这支起义队伍,不说能成功割据上海,至少能走得更远些。

无怪江浙会党对此耿耿于怀,跟广东起义惜败的、苏敏官的前辈们一样,急切地想重整旗鼓,再次将那巨石推动,朝着山顶进发。

不觉走出县城,来到外滩。河畔街道突遇堵车,马车牛车轿子塞成一片,颇有两个世纪后的壮观城市塞车景象。

两人惊讶,互相看一眼。

“走韦尔斯桥?”苏敏官建议。

洋人免费,华人交钱。

林玉婵不想花那十文冤枉钱,况且收过桥费的那个二鬼子嘴脸实在可憎。

她想了想,跟一个街边民妇搭讪:“阿姨,这么热闹做什么?”

那阿姨是本地人,但这种状况也少见,笑道:“拍卖会——听说过伐?洋人拍卖蒸汽轮船,那厢码头上乌央乌央,全是洋商,红头发黄头发棕头发白头发好似开染坊,大家都去看热闹哩!”

林玉婵点点头,谢了阿姨,忽然惊觉,掉头朝苏敏官跑,一边喊:“蒸汽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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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板不是老念叨,想置办西方轮船么!

苏敏官一听之下,笑容绽开,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拉过她手腕就挤上前。

“让一让……让一让。”

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毫不客气往前推,推出一连串抱怨。

好在上海民风是动口不动手,没有揍他的。

终于挤到了河边,看到了对岸码头——

果然,水面上泊着一艘大型轮船,蒸气风帆双动力,船身斑驳,看起来颇为陈旧。船身一排黑洞洞的炮口。

码头上清出一块空地,上面至少二十来个西装革履的洋商,中间一主席台,有几个书记官员,确实是个拍卖竞价的架势。

林玉婵回头,有点失望:“大轮船,而且是军舰。”

不用说,这船的价值大大超过义兴的现金财力。苏敏官眼眸暗了一暗,依旧微笑:“去长长见识。”

即便是租界里的华人居民,也很少看到这么多洋人齐聚一堂,举止怪异,一会儿举牌一会儿叫价的,像唱戏,又像三堂会审,新鲜极了。

不过貌似众人对拍卖物也没太大热情,没出现电影里那种哄抢举牌的盛况。有人已经抽着烟斗社交,有仆役供应酒水,主席台上几个人也开始谈笑,很是消极怠工。

沿河摆渡全停了。林玉婵果断指左边:“走韦尔斯桥。”

十文钱过桥费摔在二鬼子脸上。苏敏官安慰她:“等有钱,我在义兴旁边造个桥,饿死他们。”

但过桥以后,很快就遇到巡捕拦路,呵斥道:“华人退后!华人退后!里面是拍卖会!不关尔等事!要看对面看去!”

这种剧情在租界里司空见惯。通行对策是先说两句好话,送几角银元,有时候也能通融。

不过这次的巡捕十分尽责,居然连贿赂都不收,笔杆条直地站在那,态度很坚决:“到场的有租界官员,要严格保证安全,不能放一个华人进去。”

在这场合争什么民族大义属于对牛弹琴。苏敏官冷笑一声,走远两步,研究大门上贴的拍卖会海报。

林玉婵忽然看到闸门内有个熟脸,当即脆声叫道:“维克多!”

她不太明白,拍卖个轮船,为什么还要海关参与。但在空地上不仅看到商务助理维克多,还看到了赫德的新秘书金登干。尽管赫德开口闭口看他不顺眼,但很明显,此人颇受器重,一直在轻声和在场的几个中国官员讲话。

林玉婵只跟维克多熟,招呼两声,金发大鼻子俊小伙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左一推,右一拨,把两个忠于职守的巡捕推到马路边。

巡捕拖着辫子,踉跄站稳,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林小姐,海关独家合作茶叶供应商。”维克多夸张地念出她的头衔,“相信我,当赫德先生宣布中标人选的时候,你一定想知道那些肥胖的中国老爷们的表情……林小姐,不赏脸给个贴面吻吗?”

他伸长脖子,侧过脸,满眼期待。

咔嚓咔嚓,两个巡捕下巴掉了,原地不敢动。

林玉婵自动忽视最后一句,又不好显得太急功近利,还是寒暄两句,伸手给他握了一下。

“一点茶叶而已,跟谁买不是买——嗯,今天……”

“不会是,罗伯特对你提出了什么无礼的交换条件吧?”维克多忽然压低声音,耷拉着眉毛作悲怆状,“这些卫斯理循道宗的魔鬼表面上清心寡欲,实际一肚子男盗女娼。亲爱的你放心,如果确有此事,我会拔枪替你讨回公道……”

“背地议论上级的宗教和私生活,扣全年奖金,”林玉婵等他逞完口舌之快,才微微一笑,“现在我有你的把柄了,带我们进去,我下次见到赫大人时帮你守口如瓶。”

维克多睁大眼睛:“我——们?”

一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华人大步走来。他五官如画,眉眼深邃,带着南中国人特有的细腻感,冬日午间的凉薄阳光斜斜落在他脸上,刻出清晰轮廓,完全可胜任东方主义歌剧的男主角。

但那双眼里现在目光阴郁,随着步伐席卷一股寒意,明显来者不善。

维克多见多了虚张声势的中国人。那些人远远看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带着夸张的民族主义愤懑;等他走近,那愤怒的表情却换成谄媚和惧怕,人们扁着嘴,讲着他听不懂的英文,请他光顾自己的商铺。

也许那愤怒和谄媚的并不是一拨人。但西方人对中国人脸盲,维克多也分不清。

他只是被苏敏官的气场小小的震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朝他挥挥手,随意吩咐:“林小姐的朋友是吗?站那里等一下,我还没跟她聊完……”

苏敏官嘴角轻轻一勾,带着危险的笑意,朝维克多伸出右手。

“嗯,是林小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