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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款约定,如果是因为战乱等不可抗力,可以拒绝赔付。

金能亨叫来通译,劈头就问:“这里的‘战乱’什么意思?黑帮土匪袭击,算战乱吗?”

旗昌的通译是个消息灵通的华人,闻言心里一颤。

难道业界传言,袭击义兴的土匪是洋商主使……是真的?

但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说:“小人就是原样翻译的。汉语里的‘战乱’一般指政府军参与的冲突。但……但其实也没有一个标准的解释。如果硬要往土匪袭击上靠拢,那……成气候的土匪,比如捻匪啊,长毛啊,这种队伍的袭击,也能算得上战乱……”

金能亨皱眉。百密一疏。忘记过问那些雇佣土匪的咖位了……

不过这也说明,汉语“模糊就是美”的特性,算是给义兴的保险条款里,小小留了个坑。

土匪袭击,算不算“战乱”?

可以赔,也可以不赔。

就看义兴和客户如何扯皮了。

最好那些客户一个个的单独告。拖死他们。

谁让他们的文件都没有英语法语版,活该。

上次未能阻止他买蒸汽轮船。这一次,金能亨决心定要找回场子,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中国人认识到,轮船烫手,他们是没资格驾驭的。

金能亨打发走通译,摸着自己鹰钩鼻,微笑着唤来秘书,指示:“告诉我的律师界朋友,留意最近租界华商的保险冲突,可能有大案子。另外,可以再悄悄的通知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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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醒转,看到医院休息室的明亮小窗,日光已经移到墙角。

他慢慢撑起身,给自己披上衣服。

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那烧灼的疼痛已经去了大半。他心里清楚,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亏那庸医还让他“吃点好的”!

一双小手托在他腋下。林玉婵笑问:“这么快就回去呀?”

他一怔,有点恍惚。这才忆起来,已经下船,自己不是一个人。

“回去还有事。那些上了保险的货物,我还不知赔不赔得起……”

他边说边转头,吃一惊。

“阿妹,你……?”

她把右手袖子捋得高高,光着半条细细的臂膀,手臂上扎了白纱布。

他脸色一沉,问:“怎么回事?受伤了?”

林玉婵哑然失笑。

“你小时候种过牛痘,怎么不告诉我?”她指指他右手臂,“我没种过。恰好这医院里有痘局,方才央医师给我接种了。你看!”

说着,得意非凡,把那划了口子的胳膊举给他看。

这是西洋传教士带进中国的一大功绩:开设痘局,低价或免费给百姓接种牛痘,预防天花。

自广州而始,到如今,开埠港口几乎都有洋人开设的痘局。

其实中国自古有接种“人痘”的措施,也能防天花。但副作用很大,稍有不慎,抗体没出来,接种的人先扛不过去,见祖宗去了。

相比之下,牛痘要安全得多。

当然大多数人是不信的,遇到痘局绕着走,洋人求着都不去接种。

苏敏官小时候,家里天天跟洋商打交道,比较开明,早早种了痘,日后不出花,只留臂上几道痕。

林玉婵看到他的疤痕,压根没往“疫苗”这方面想。急急忙忙问了护士才意识到,这跟现代人胳膊上的疫苗疤痕差不多嘛!

十九世纪的大清,除了给人各种惊吓,偶尔还是有惊喜的。

针对传染病有疫苗。穿到其他朝代哪有这福利?

不过,林八妹作为出身低贱的小百姓,从小到大听天由命的放养,家里自然不会操心给她种痘,对天花的抵抗力为零。

也幸亏她成长的这些年,广州没有天花大爆发。她能苟到现在,也有不小的运气成分。

等林玉婵猛然意识到这点,顿觉周围空气处处带毒,连忙求着医生给她现场接种。

仁济医院设立痘局已有数年,靠着教会资金,从海外运来昂贵的疫苗滴剂,可惜用得很慢。全靠医师和教士走街串巷,传销似的拉人头,求着百姓来接种。甚至许诺只要有人来接种,每人二十文营养费,这才慢慢吸引穷人,把自家小孩抱过来赚钱。

今天主动有人来要求接种,还是个思维清晰、有理有识的姑娘,不是为着薅那二十文钱来的——全院医生如同过年,觉得看到了中国文明的希望。

苏敏官熟睡的时候,院长亲自拨冗操刀,给这林姑娘种痘。

不是打针,而是把皮肤划开,滴入疫苗制剂。

而且不是一处,要划三四个口子,才能有足够免疫效力。

有点麻烦。有点疼。但她甘之如饴。

林玉婵欢快地想,从此不会得天花啦!防御力加十!

她摸出口袋里那二十文钱,还有一张中英双语的接种证明,高高兴兴给苏敏官显摆。

苏敏官抬手给自己系扣,牵动伤口,眉头微微皱。

林玉婵干脆给他代劳,仰起头,慢慢给他合拢衣襟,一个个系上盘扣。

苏敏官垂眸。半截细瘦的小胳膊在他眼前晃。休息室内开了窗,光线足,将她的肌肤晒得格外白,像一段剔透的象牙雕。肌肤上隐约透出青色血管的纹理。

“我自己可以……”

他对她始终存着愧意。想阻止,却又不敢碰,好像自己手上稍微用力,会把这脆弱的工艺品弄坏了。

牙雕并非完美,几块小小白纱布,盖住细微的出血点。

明知种痘是好事,但他本能地居然有些恼怒,为着居然有人肯下狠手,让她出血让她疼。

他低声提醒:“这几日,会一直痛。”

“我知道。医生都跟我说啦。”她轻松笑道,“伤口会痛,还会有两三日发烧——跟你一样。咱们这叫同甘共苦。”

苏敏官忍俊不禁,纠正她:“抱歉,现在只有共苦,没有可同甘的。”

他捉过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她衣袖,慢慢盖住纱布,盖到手腕,展开最后一个卷,抚平。

“我得回去收拾烂摊子了。再辛苦你一会儿,送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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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还没拐到苏州河畔,就听到人声阵阵,一群人聚集街上,南腔北调的大声喧哗。

“义兴船行还钱!苏敏官还钱!”

“我就说西洋的东西不靠谱。要是那轮船真结实,怎会有人敢劫他?”

“亏他当初到处诉苦装可怜,我还借了他五十两银子买船!怎的,就买来这样一艘下水即沉的货?”

“他们赔不起的!各位老乡,咱们进去搬点值钱东西算了!”

“什么保险协议,我看就是一张废纸!不然他们老板为什么躲着不出来见人?”

“还钱!理赔!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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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苏敏官面色微微一变。

“停车。”

他回上海刚刚一天,苦主就来堵门了!

亏他还刻意低调。这些人哪听到的消息?

为什么都知道他是被土匪袭击了?

还“轮船沉了”?谁告诉他们的?

各路华商向来一盘散沙,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抱团了?

不用苏敏官吩咐,车夫已经停了车,苦笑道:“这么多人,小人的车也不过去啦。麻烦结一下车钱。”

义兴船行大门紧闭。伙计们没得到老板的命令,一概闭门不出,对这突如其来的组团诘难不予回应。

苏敏官扶着林玉婵的手,用力下车,眯眼打量着那些真真假假的“苦主”,苍白的脸上涌起微微的血色,眼中现出久违的攻击性,掸平衣襟,准备上前迎战。

林玉婵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苏老板,”她严厉地横他一眼,“你不要休息了?

苏敏官不带温度地一笑:“我倒是想回去睡觉。有人堵门,我回不去呢。”

他行动仍然十分不便。挺拔合体的长衫下,绷带鼓起小小的一道边。

林玉婵急得面红耳赤,用力把他堵在街角,小声说:“别去!别逞能。”

即便是以苏敏官的伶俐口齿,要把这些群情激奋的老乡们说走,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提他眼下伤痛缠身,万一有人推推搡搡,诉诸暴力,那义兴船行的保险单子怕是永远赔不起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就在年初,义兴船行还是蒸蒸日上的业界新星、华商之光,是本地客商运送货物的第一选择;可友谊终究抵不过利益。在得知货物受损,义兴船行可能面临巨额赔偿之后,昔日的忠实客户一一翻脸,生怕义兴赔得不够快。

在那闹事的人群中,赫然还有几位当初那些给苏敏官借钱买轮船的“友商”,此时也变脸,怒斥自己识人不明,叫嚣让他立刻还钱。

有人开始砰砰的砸门。义兴门口土地神龛被踢出几个脚印。

苏敏官面色极寒,轻轻拨开林玉婵拉着他袖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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