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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兴的风险。”苏敏官正色道,“和江浙分舵的三年赌约,如今只过了一年。如果两年后,我没能收到足够的‘会员’,势力铺得不够大,就得滚蛋走人。我不想失信,也不想跟他们同室操戈,让朝廷看笑话,所以……你要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林玉婵一怔,小声说:“我觉得你肯定会赢。”

心里想的是,就算到了那一步,他真的会无条件放弃义兴吗?

为了一群理念不合、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同门”?任由这个拥有第一艘华人商用轮船的企业落到一个平庸的掌柜手里?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依旧坚持,“如果义兴是我个人的事业,我很乐意出钱。但现在……”

“退路想好了吗?”林玉婵突然问。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摇头,笑了。

“也不用那么着急。”

什么事都早早给自己找好退路,就等于允许懈怠。以他的应变机敏,万一事态恶化,提前三两个月规划一下就行了。

林玉婵压低声音,快速说:“我给你指一条退路。眼下义兴注册在你名下,虽说是天地会资产,不可能白纸黑字写出来。你可以随意处置账上的现银——你入股博雅,对外称作投资,我帮你提高股份单价,譬如一千两银子换一成股份,我实际给你一成五。两年后,万一你决定退出义兴,所有财产充公,你还余着半成博雅股份。只要我那时没亏本,这股份就值五百两银子。”

苏敏官是什么人,有五百两银子兜底,足够他东山再起 。

苏敏官轻轻揉额角,笑道:“我喝多了。你别诱惑我。”

他双眸半睁,果然染上三分醺意。看她的眼神带温度,目光忽然下移,点在她小小的嘴唇上。

那上面还残着桂花酒酿的香气。

林玉婵转过脸,轻轻哼一声。刚才抢酒酿圆子的时候没见他喝多。这会子提出来,明显是示弱拖延,心里不定打什么坏主意。

她忍不住说:“我是真心为你打算。”

“多谢。我受不起。”苏敏官收回目光,柔和地说,“你要多为自己打算。”

她一怔。

店小二掀帘进来,赔笑道:“老爷太太,小店要打烊了。”

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瞄一眼。两个人,包个雅间,只点一碗酒酿圆子、一壶茶,连包间费都不够,也不知是真抠门还是假大方。店小二不由得撇嘴。

苏敏官轻笑,主动当冤大头,放下几个铜板,认了那碗他没吃几口的酒酿圆子。

他站起身,“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来得及吧?”

林玉婵立刻说:“还有其他人对入股表示兴趣哦——常保罗媳妇的舅妈、吟梅先生、报馆千金康普顿小姐……”

“明天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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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赌协议?”

苏敏官微微挑眉,对这个从没听过的新词表示兴趣。

“倒是挺贴切……可以这么说吧。阿妹?”

一艘旗昌巨轮几乎是贴着他俩疾驰而过,浪花将露娜的甲板掀出小小的角度。

甲板上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寡妇。她最近常去有关部门跑手续,于是捡起荒废已久的寡妇装扮,头上小白花式样翻新,一身素色褂子显得温顺而亲和。浪花打来,她一个踉跄。

看到甲板上有个长椅,她顺势就要坐下。

“油漆未干。”苏敏官将她拉住,指一指船舷栏杆,“扶那里。”

有现成的椅子不能坐。林玉婵微微撇嘴,道:“去舱里。”

“也都在施工。到处是工人。”苏敏官一笑,别有用心地说,“除非去我专属的单人舱。只有那里没人动。”

他大大方方,做个邀请的手势。

林玉婵微微脸热,严词拒绝:“丁点小。坐都坐不下。”

她干脆铺块油布,坐在甲板上,听着工人们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细细阅读苏敏官准备的新协议。

轮船露娜正在进行大改造。船舱外面搭着脚手架,赤膊的汉子来来去去,见到苏敏官,微微一躬身,随后跑步继续投入工作。

如今内河航道逐渐打开,客运需求也急剧增加。

苏敏官守着一艘安全稳妥的洋火轮,首航开了个光,得到“不怕土匪”的好名声,这几月更是攒够了口碑,马上心思活络,打算把它改为客货两用轮。

相比运货,运人的利润可高多了。

当然人比货娇气。做客运的船只,要安全、稳当、舒适、经得起大风大浪,还要速度快。

如此,也避免和旗昌洋行直接正面对撞——如今长江客运,虽然市场大多为外资抢占,但竞争格局尚未成熟,没有一家独大。

甲板上添了长椅,部分货仓改为客舱。头等舱配备单间,二等舱有座椅,三等舱是站票。路线是往来长江各港口。客运执照还没办下来,优惠船票已经预定出去一半。

对林玉婵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改造得太快,漆味有点重。不过这年头的油漆也不含甲醛,闻闻味儿也不会要人命。

当然做客运的成本也高。除了要申请各种牌照、缴更多税费之外,船上还得配备服务人员,然后和各地专门的客运码头对接。至于官府胥吏,另有一套打点途径。

苏敏官从外资船行里挖来个中国船长,一并负责这些新事务。客运首航,他也会跟出去学习监督。

苏敏官坐到林玉婵身边,轻声问:“这协议,有问题吗?”

林玉婵用目光描摹他那流畅隽秀的字体,笑道:“让我想想。”

前一日,苏敏官还似举棋不定,借酒遁走。

今天她一来,就甩给她一张对赌协议,明显是精心设计出来,让她不知从何下手分析。

苏敏官要求,义兴出资三千两银子,认购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的三成股权——大老板出手阔绰,倒是省得她到处拉投资了。但有条件。

一年后,如果新博雅的利润没达到一千两银子以上——也就是投资回报率不到百分之十——义兴有权要求她再无偿转让一成股份,作为补偿。

比她昨天主动提出的“半成股份”,还要更贪心。

不过若她真的经营惨淡,股份价值也随之跌落,他多要些,也无可厚非。

林玉婵咬着嘴唇,静心思考。

“这一成股份,就是我的退路。”苏敏官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施工队,悄悄用肩膀碰一下她的肩膀,“到时这一成股份不管值多少,别让我饿死就行。阿妹,这个能做到吗?”

林玉婵用手捻着辫子里的小白花,想了想,笑道:“倘若我盈利超过一千两呢?你不要退路了?”

“那你就是我的退路。”他不假思索,双眸漆黑,认真看她,“你现在账房是谁,赵怀生?我比他如何?”

林玉婵被他看得心中一跳,慌忙道:“哎哟不敢,我可付不起大老板的人工。”

“我要求不高,有饭吃就行。一天至少一顿肉。”他眼角一弯,继续傲娇提条件,“住宿也要包,要单间,不要跟人挤。能冲凉更好。”

林玉婵笑道:“租不起。我那院子人都满了,要不给你在我床边打个地铺。”

“啧,凶宅,不要。”

她仰头,无声大笑。

反正“苏敏官被义兴扫地出门”的概率,大概就和“林玉婵卷款隐居澳门”的概率差不多,两人随便扯扯而已。

不过,她笑过之后,又觉不对劲。

船工正在测试蒸汽机,开关拨动,呜呜轰轰的响了一阵,连带着她整个人震颤不已。

“苏老板,说正经的。”她等那响动过后,才说,“万一我经营不善,没达到你的盈利要求,我转让一成股份给你——如果我那时持股一半,还剩四成。你的股份原有三成,转让之后,也有四成。好巧啊。”

苏敏官微微垂眸,似笑非笑,跟着她说:“好巧。”

林玉婵一看到他这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就知道有猫腻。立刻虚心求教:“那我们谁听谁的呢?”

终于想到这点了。苏敏官看她一眼。小姑娘头上白花微微颤,一身的素,只有嘴唇淡红,睁着一双谨慎的大眼睛,随时准备和他针锋相对。

脖子高领有点紧。她人也紧张,轻轻往下拽领口。

为了扮寡妇做的素服,怎么也有一年了,被她保养得七成新,平整轻软,很是耐看,只是……有点小了。

不似当初那样宽松。

一丛异样的火焰无端燃起。他骤然起身,微笑道:“我去舱内监个工。失陪。”

林玉婵:“……”

他真走了!甩甩袖子走了!

融资的果然是孙子!

不过,想当初苏敏官为了买广东号,几乎透支所有人脉,人话鬼话说尽,那四面楚歌的境地……可比她现在惨多了。

好歹她今日只是来拉投资,不是急用钱救命。

她解开领口一个扣,揣摩着小少爷的话外之音,心平气和想了一分钟。

苏敏官的那些话,字字温润好听,熨帖着她的耳朵,如同春风拂珠玉。

此时她细一琢磨,春风萧瑟,珠玉无踪,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坑。

她猛地跳起来。

“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