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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想起什么,怀里摸出一张黑白相片,背后写着几行字,笑嘻嘻指给苏敏官看。

“容先生已到香港,来信报平安。”

此时上海已是秋风萧索,落叶缤纷;照片上容闳却穿着西式短袖衬衫,背后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园,明媚的阳光照出清晰的影子。

他站在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港督府前,俯瞰宽阔的维多利亚港。

照片背后,贴着印英女王头像的邮票,并几句容闳的手写问候话语,俨然现代明信片的雏形。

苏敏官数着港口里密密麻麻的船,轻声感慨:“好繁华。”

两人都没去过香港,围着张小照片,津津有味看了半天。

不久,红姑和念姑也已来到码头,亲切跟苏敏官打招呼,跳上小船,又跟摇船的伙计客套了几句。

“妹仔,上船啦!”

林玉婵灿烂一笑,收起明信片,朝苏敏官挥挥手。

小船劈开水面,远离繁华人烟。

*

茶叶的事情告一段落,眼下大部分业务交给赵怀生——当初林玉婵刚开始给博雅供应茶叶的时候,常保罗正“失恋”,工作状态一落千丈,大部分茶叶都是赵怀生负责整理、记录、保存的,倒让他成了行家。

赵怀生孩子一堆,平时收工之后都火速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业绩上也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不过男人当了爹,总归更可靠,毕竟不敢乱砸饭碗。

林玉婵也就放心把茶叶托付给他。

现在她要将重心转移到另一项业务上。

棉花收获季到了!

对于这项商品,她周围谁都没经验。去货运码头观摩,毕竟只能看到“终端”行情。

林玉婵抽出一整天,请上红姑念姑,去郊区农田转一转。

红姑念姑都是农村出身。自梳女没有家庭拖累,事业上也更灵活,丝棉茶渔都接触过一些。林玉婵把两人请来,大家一块下乡学习。

不看不知道,小船进村才发觉,棉花田太多了!

现代人总结出一个“孕妇效应”:自己怀孕之后,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说明很多事只有自己关注之后,才会注意到别人。

而林玉婵自从关注了棉花才发现,江南地区的城郊,几乎种满了经济作物,稻田已经很少见了。

甚至不少江河泥沙冲积而成的滩涂湿地,也都栽种了棉花,盖了简陋的农人小屋。

孟三娘也说,她老家那些田地,原本种稻的,这两年都铲了,改为棉桑。

红姑望着平坦无边的棉花田,连声惊叹:“那咱们每天吃的米谷从哪来?”

“湖南湖北运来的商品粮呗。”林玉婵这题会答,笑道,“义兴沙船进内陆,每次都带粮食回来。”

棉花采摘期长达两三个月。今日是个大晴天,棉田里已有零星妇女辛勤劳作,采摘早熟的棉铃。

棉田归地主所有,这些辛苦采摘的妇女,都是临时雇来的劳力。辛苦一天摘到晚,摘出几十斤棉籽,工钱日结,扣除食宿,也就剩百来铜板。

采完棉铃,还要轧花,让棉籽和纤维分离,才成为可以出口的原棉。

林玉婵带着几个手下,来回跑了十几亩田,微微出汗的时候,果然在田边小屋里看到几台空置的手工轧花机。

念姑上去试了试,推断:“一天能出十几二十斤花。我做过,累死人。不过一年也就累这三两月,拿回的钱足够过年。”

腆着肚子的工头踱步来回,敲打女工们不许偷懒:“都给我仔细些着!不许心疼自己的手!我会抽检!混了杂质洋人不要的!找出一片碎叶,扣你们一斤工钱!……”

林玉婵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请个女工来问问行情。打了几声招呼,人家压根不理她。

每斤棉籽都是钱,谁有工夫跟外人搭话。

林玉婵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银币,再次招呼:“大姐……”

“喂!”突然远处一声大喝,“那边几个婆娘,你们干什么的?”

那监工注意到几个陌生女子在棉田旁边围观,丢下手里棍子,气势汹汹走过来。

红姑和念姑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步,留一个林玉婵在原处。

“妹仔……”

你行你上!

林玉婵硬着头皮硬上去,“大哥……”

“谁是你哥?!”监工一副资本家走狗样,辫子往脖子上一甩,怪叫,“走走走,别扰她们干活!”

林玉婵递出一角银币。

“大哥,我们就站这看看。”

监工面色稍缓,银币收起来,哼一声:“有什么可看的?”

林玉婵心里后悔呀,一角钱没让女工挣着,便宜这工头了。

那她也就不客套了,指着棉田问:“有人预定吗?收购价多少?”

监工本以为是小家碧玉来农村看热闹,没想到她上来就问行情,猛一下没听懂,皱眉看她一眼。

林玉婵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像这样一亩田,棉铃轧过,能出多少斤花衣,卖多少价?”

那工头懒洋洋道:“我又不管这事。洋人出多少价,我们卖多少价,看年景咯。”

就这样一句话,那工头觉得,足够敷衍一个求知欲过剩的小娘皮。

林玉婵:“……”

棉花枉为江南明星大宗商品,中国人竟然连定价权也没有。

也就是棉花近年紧俏,洋人互相竞争购买,这才年年卖出高价。普通棉农也许根本不知道市场动向,糊里糊涂就发财了。

她还待再问,那工头忽然看到什么,撇下林玉婵等人,帕子擦一把汗,迎上另一侧。

“郑老爷吉祥!老爷总算来了,快来人,给郑老爷搬凳子坐!哈哈哈,我们家老爷盼您盼好几天了,郑老爷喝茶吗?请院子里坐……”

一辆小骡车停在小路上。下来一个穿长衫的年轻商人,身后跟着个仆役。

那工头一溜烟跑过去请安,态度十分恭敬,脑袋几乎栽进棉花田,如同见到衣食父母。

林玉婵:“……”

反正被人轻视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朝红姑念姑笑笑,提议:“去邻村看看。”

三人走过田垄,和那下车的“郑老爷”擦肩而过。

工头正热情地介绍:“咱们这里的棉花田,以前请专人育过种,出的棉铃成熟白亮,老爷肯定满意……”

林玉婵突然心里一跳,放慢脚步。

这“郑老爷”她认识!

他腰间的太极护身符黑白分明,金丝线在阳光下闪烁微光。

郑观应压根没注意她,用心听着工头说话,一边令仆人去摘了几朵棉铃,拿在手里细细看,捏一捏,估算其中水分。

“我的祥升号,只收最优。”

郑观应语气平平,依旧是惜字如金,慢慢说。

“当然,那是当然!”工头赌咒发誓,“我们的棉花也会请专人分出品级,只会给您一级品!”

*

林玉婵望着这个瘦瘦弱弱的大佬的背影,瞬间想给他跪下。

郑观应作为英国宝顺洋行的见习买办,当初容闳遭难之时,曾经友情出面,帮容闳递过一封担保信。

而他方才所说,“我的祥生号”,又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很快想明白了。买办者,经纪人也。帮助洋商从中国商人手里大批收购土货,主要活动范围在码头和商铺,并不会亲自莅临棉花田。

郑观应这货,看来是自己私下开了个商号,收了棉花,转手卖给东家宝顺洋行!

反正洋行总是要买棉花的,管谁买不是买,不如便宜自己,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边拿着洋行薪水,一边榨取华商佣金,自攻自受,自卖自买,赚着双方信息不对等的差价。

二十出头的见习买办,就能想出如此妖邪的生财之道。所以啊,人家能做到“晚清四大买办”之一,是有原因的。

不过呢,其他买办也不会放下架子,风尘仆仆亲自下乡劳碌。郑观应这种又有天分又努力的角色,活该出人头地。

那工头也知道郑老爷是潜在大金主,围着跳上窜下,派人去请地主,自己化身导游,叭叭叭说个不停,把这棉花田的种种好处,一口气介绍了八百字说明文。

说完才发现,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几个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用心听呢。

“哎,你们怎么还没走?快走快走!我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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