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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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板, 良心呢?”
码头上一下显得空了许多。林玉婵坐在个倒扣的报废木船上,吃着印花糕,冷冷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奸商, 发出灵魂拷问。
她完全能想象, 这些跟风的客商一到宁波, 大批抛售货物,定然会引发又一轮降价。
先去的人还好, 后到的, 怕是只能重演上海港的悲剧,上车不成, 闻一地尾气。
苏敏官完全没有负罪感, 坦然笑道:“这钱我不挣,也有别人挣。况且, 不是有人没走么?”
的确, 他临时调动义兴的几艘货船, 运力有限;客商们也有去找其他船行的。但粗略估算,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多半, 包括林玉婵, 都是稍微有点脑子的, 知道此时去宁波港, 多半又是个镜花水月一场空,费力不讨好。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码头上也有清醒的好心商贩, 连声呼吁“大家不要走”, 说洋商的轮船泊在码头也要花钱,咱们等不得, 他们也等不得,价格迟早会上来。
但人是从众的动物。都知棉花暴利, 这些聚集码头的商贩中,不乏刚刚下海、或是半路改行的新手,完全没有市场概念,只知追逐价格,根本不懂供需博弈。
反倒怼那好心劝人留下的:“你们爱亏本亏本,莫耽误大伙赚钱!你们口口声声不让人走,莫不是洋行买办的托?”
码头上吵了几句,众客商各走各路。
宝顺洋行见习买办郑观应,已经吃够了今日的低价棉花,正收摊走人,兜里摸出复方甘草片,往嘴里丢了一片。
走没几步,忽然闻到些许甜味,转头一看,露出些微惊讶的神色。
林玉婵心里一跳。
但人家已经认出她来了,她于是也大大方方朝他挥挥手,晃晃手里印花糕,意思是要吗?
郑观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苏敏官,忽然又看到他刚送出去的话梅,已经拆开袋子,让她借花献佛,请了别人。
郑观应嘴角浮出淡淡的冷笑,微微拱手,快步离开。
苏敏官低声咬牙:“阿妹。”
他刚送她的吃食,她转头送别人?
林玉婵看看他脸色,把“其实话梅是郑观应送的”这句话默默吃了回去。
“良心买办哦。”林玉婵故作天真地一笑,学苏敏官口气,“我要珍惜。”
苏敏官做出一脸凶相,“你先珍惜我。”
林玉婵见无人注意,飞快给他塞了块糕,堵住他嘴。
“你有没有觉得……”她慢慢说,“郑观应方才看你的眼神,好似有仇。”
苏敏官笑道:“怎么会。我跟他总共没见过几面,应酬席上说过几句话而已。”
虽如此说,但以他的敏锐感官,其实也觉出郑观应眼神里那股敌意。
总不会是姓郑的也看上他的小姑娘了吧?
林玉婵坐他身边,正轻轻掸掉手上的糕点屑。有一块绿豆大的点心渣粘在她手心,她轻轻舔掉。
他瞥一眼那一双白生生的手,很有信心地想,如果真是那样,那病病弱弱的闷葫芦也争不过他。
“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林玉婵目光炯炯,看着黄浦江里一艘艘快船,慢慢道,“中国商人喜欢藏私,就算有人知道宁波港的最新收购价格,也不会傻兮兮的公之于众,肯定会自己偷偷去吃独食。这就给买办们在上海低价收货的机会。”
苏敏官“嗯”一声,等她继续说。
“而你方才为了揽生意,直接叫破了宁波港的价格,惹得大批客商离开。对买办而言,上海港的供给收缩,明天他们就收不到这么低价的货了。他可不是要恨你么?——不过你是做船运的,跟他隔行,他又不能把你怎样,只好多瞪两眼啦。”
苏敏官笑出一声,反驳:“可你说过,他自己囤着棉花,也在等涨价。”
“因为他所等待的涨价,是洋行洋商掌控下的涨价;而你今日带来的涨价,不在洋人的预料之内。你让他感到被动了。”
果然,林玉婵正说着,就看到那个白围巾洋行通事拉着脸走出来,胳膊下面夹了一卷纸,破天荒地修改了当日的开盘价。
“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苏敏官微微诧异,看了她一眼,眼中带赞许之色。
林玉婵朝他得意眨眼。
宁波港的价格已经不是秘密。这边上海港再压价,谁还肯做韭菜。
只能意思意思,也涨点价,安抚一下处于爆发边缘的棉商。
也让那些急急忙忙搭船去宁波的猴急商人后悔死去。
白围巾通事跳下板凳,码头上爆发出一片欢呼。
众棉商蜂拥而至,热情围着买办。
“一便士一花星是吧?这个价钱我们卖!全卖!”
买办却不肯轻易认输,拿捏腔调,冷笑道:“今日临时改价,我们也得加班。不好意思,佣金得提五成。”
众棉商微微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多交佣金,这价格也是意外之喜,比早上强多了。
“好,我们卖!你们莫压秤,中国人别坑中国人!”
买办们重新回到收购点,开始签订单。
苏敏官冷眼看完这场闹剧,伸个懒腰站起来。
“阿妹?”
他朝排着队的收购点努努嘴,意思是你也去么?
林玉婵也站起身,微笑道:“走吧。价格不涨回每担三两,我是不会卖的。”
*
出乎意料,第二日林玉婵去码头一看,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价格又落回去了……
棉商们唉声叹气。
她不气馁。苏敏官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句话左右市场。
他只不过是将那缓慢波动的市场趋势,稍微搅出点涟漪而已。
看门老大爷的股票也是一天一天慢慢跌的。棉花价格同样不可能陡升陡降。林玉婵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只不过月底核账本,她心里哇凉。
博雅公司囤着的大批棉花,仓储、维护都要花钱。原本她计划,原棉加工好就出手,没留出太多存储成本。
孤儿院孩子的第一次薪水已经发了出去。按成年男工付薪,每人每月三两银子,一共一百七十人,这一项就是五百多两银子的支出。
林玉婵去孤儿院拜访的时候,德肋撒嬷嬷穿着新做的修女裙,容光焕发地向她道谢,说大孩子们如今又读上了书,灵光的已经会写英文字母了。
空地里一排轧花机,孩子们用稚嫩的胳膊用力转,一边跟着志愿者教师唱英文歌、念三字经。等到工歇,孩子们抛下机器,像火箭一样冲到食堂,锅里的伙食已经升级换代,添了少许肉末和碎黄豆。
“还有,侬瞧瞧,你的小弗洛伦斯,”德肋撒嬷嬷自豪地指着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炸弹,“还有其他幼龄的娃娃,如今每礼拜有一个蛋吃!夫人,你真是功德无量额!”
林翡伦照例不准她抱。但小孩子心智渐开,逐渐懂事,也知道谁对她好。跑到远远的角落,躲在椅子后面,以为自己隐身,然后偷偷朝林玉婵看。
林玉婵觉得满腔温馨,朝林翡伦抛个飞吻。
就冲这些前途无量的小孩子,她也得坚持下去。
于是她夸下海口:“受累您安排,孩子们下个月照旧工作,薪水我照付。我会派保罗来核算监督。”
她还没到山穷水尽。茶叶生产线如今稳定产出利润,全拿来填补棉花的花销。
林玉婵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救命的茶叶,自己恐怕要像大多数棉商那样,为免饿死,咬牙低价抛售了。
不过她视察徐汇茶号的时候,副经理赵怀生把她请到后堂会议室。
毛掌柜和几个资深师傅都在。
林玉婵习惯性看看帘子后面。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她悄悄朝毛顺娘挥挥手。
“林姑娘,”赵怀生还记得她为着棉花生意,焦头烂额哭鼻子的模样,因此今天也不好意思赘言,简单地说,“海关茶叶采购竞标开始了。我打听了一下,咱们是去年的供应商,博雅精制茶很受海关雇员欢迎,这是咱们的优势;但广州那个德丰行,炒茶有独门秘方,在外国人那里口碑更佳,是咱们强劲的竞争对手。”
林玉婵“嗯”一声,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跟她斗智斗勇时日已久,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摆手:“德丰行虽然委托小人进行一些加工步骤,但他们是客户,客户……就是上帝,小的必须为他们严格保密,这是行规……抱歉,您是大股东也不行,小的绝对不能把他们的秘方供出来,不然小的往后在业界没法做人。”
毛掌柜虽然为人狡狯,但基本的职业素养过关,说着说着,脖子一挺,满脸悲壮之色,那意思明显是:大不了你把我开了!
他身边的众师傅也跟着点头,附和:“况且小的们虽然帮德丰行炒茶,但都只管一两个流程,到关键步骤上,那个王掌柜会亲自盯着,或者换他们的师傅来,不让我们插手。”
林玉婵点点头,笑道:“我又没管你们要秘方。”
她还有底线,眼下还没到偷人秘方的地步。
况且德丰行之所以做大,秘方是只是因素之一,资历名气更重要。她就算偷来秘方,偷不来德丰这个牌子的商誉。
赵怀生忽然小声道:“向这样的大额竞标,通常都有些暗箱操作的余地。林姑娘,如果你能批一千……哦不,几百两银子就够,毛掌柜可以拿来活动一下……”
林玉婵轻微皱眉,随后含笑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绷着脸,说:“姑娘别这么看小人啊。海关是衙门,衙门哪有不收贿的。这都是惯常操作,你是股东,小的不会坑你!”
林玉婵淡淡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海关规范严格,严令不许索贿。你们对付中国衙门那一套,不能照搬。”
况且就算海关真的腐败,她也不能批这钱。几百两银子呢,足够再给孤儿们发一个月工资。何必白白送人。
她想了想,拍板:“咱们就堂堂正正,公平竞争即可。这段时间的茶叶质量要额外把关,宁可严格一些,不能有纰漏。”
众人点头答应。
只有毛掌柜挠着光光的脑门,小声嘟囔:“质量再高,高不过德丰,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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