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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够了……”

“我还没说够。阿妹,我昨天晚上梦见你,猜猜我跟你在做什么?”

一字字吐得纯真而欲念。她彻底缴械投降,被他无处不在的气息裹得快窒息,捂住热腾腾的脸,后背轻轻颤抖着,细声哀告:“不讲了……”

他哪里学的,那么一本正经,说那么羞耻的话!

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看,苏敏官带着浓浓报复意味的坏笑,嚣张地和她对视。

她赶紧并拢手指,悔不当初。

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变态!

听得苏敏官轻声微笑,语气如常,澄清:“没骗你。真的梦见了。你在教我测量棉花的纤维长度。我做不对,你拿卡尺打我的手。”

林玉婵:“……”

可见她这阵子走火入魔,在他眼里已经堕落成什么形象了。

飘也飘过了。她讪讪笑着,把剩下的茶喝光,慢慢沉下心态,拉拉苏敏官手指。

“我有话和你讲。有空吗?”

苏敏官悄悄勾她手心,推开门,穿堂过室,来到义兴后身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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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一段码头,原先分属好几家船行,此时已全被义兴吃下,稍微修整了沿岸,成为一条可以通行的步道。

冷风拂面,水波映着冰凉的日光。河面上几乎没有船。

现在正是棉花旺季,客商们往返来去,有盈有亏,做运输的一直有钱赚,可谓旱涝保收。

船工伙计也都出去忙了。只有两三人正在给水道清淤,起身招呼老板,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林玉婵规规矩矩和他并排而行,开口说道:“这次赚钱,有不少运气的成分。”

她有自知之明。头一次做大宗商品,做得连滚带爬拖泥带水,中途被打击无数次,好歹没亏本。

棉花的价格变化,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但凡手下人心智不坚定,多劝几句,或是茶叶那边利润不稳定,没法供她可劲烧,她也等不到棉花价格暴涨的那一天。

这次能获利,只能算低空飞过了入门考试,顺利拿到原棉交易入场券而已。

大赚三千两、利润翻两倍什么的,当情趣听听就成了,万不能真的如此膨胀。

她的目标,是将博雅的原棉生产线,做成和茶叶一样,稳定盈利的产业。

苏敏官走过一个个船只泊位,一边检查挂在上面的维修手册,一边“嗯”一声,一心二用接她的话:“所以你之前囤货不卖,是纯赌博了?”

他眼中似笑非笑,明显不信。

知道她行事稳重,极少做碰运气的事。

“嗯,也不算是。”

林玉婵微微一笑,忽然转换话题,怀里摸出一叠书信。

“容先生从新加坡和锡兰寄来的信。”她笑道,“还没给你看。”

她兴冲冲地给他念:“容先生说,他在新加坡华人社区,也发现了义兴商号,表面上是卖榴莲的。他还进去认亲,被人家讹了一顿,一个榴莲要了五英镑……才知道,那里的洪门早就和中国内地分道扬镳,基本沦为当地黑帮……”

苏敏官津津有味听她说完,小小一个眼刀,催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林玉婵笑着展开另一封信。

“容先生在锡兰听说,整个印度地区都遭洪灾。这是两个月前的事。”

苏敏官神色一动,眼神锐利,看着她的小红嘴唇,等她继续给他解惑。

林玉婵:“你也知道,棉花成熟季节,最怕雨水。而印度眼下是原棉出口第一大国。收到信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印度今年的棉花出口肯定受挫,中国棉价肯定会相应上涨。但是上海的棉价却一路走低,必定不正常。

“所以我才有胆量一意孤行,大量囤货。而那些洋行——尤其是英国洋行,肯定也从其他渠道得到了印度的灾情。他们预计棉价会涨,所以在市场反应之前,用尽各种手段打压华商,低价收货。倒是差点把我吓退了。

“寻常华商不关心世界局势,只知哪里价高去哪里。而洋商在上海宁波两地往返,哪里价低去哪收货。华商要么就地贱卖,要么追逐价格,到处乱跑,被涮得身心俱疲,白白被洋商占了便宜。

“所以,此前棉价一直低迷不振,确是有洋商在捣鬼。”

这入门考试也并非全无收获。林玉婵觉得,自己已经初步窥到了棉花价格横跳之原因。

如果印度今年棉花丰收,或是棉花产量符合预期,那么在华洋商的这个遛狗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反正洋商手中的纱厂订单数额固定,收购数量也固定。只要每天收购合适的数量,就能按计划吃到足够的货。

直到《北华捷报》也刊载了印度受灾的消息,立刻引起市场剧震,部分消息不灵的洋商一时间手足无措,加紧收购,节奏乱了几天,导致上海棉价疯长数日,此后慢慢供给跟上,价格达到了新的平衡点。

华商之中,关注世界新闻的百中无一。人们只关心自己的棉花能卖出多少钱,至于世界上还有哪些原棉出口大国,印度又是哪道菜,普通中小商贩对此一无所知。

相比之下,关注时局、稳扎稳打、目标明确的洋商洋行,在市场上拥有碾压性的优势。

………………

苏敏官慢慢听完她的分析,不觉停下脚步,船舶维修手册捧在手里,早就忘了检查。

林姑娘再次让他刮目相看。

他天资聪颖,但从不自傲。每每和人接触,他都提醒自己,留意旁人身上可以学到什么新东西。

这个觉悟,让初涉商业的他突飞猛进。语言、文化、市场规律、杂七杂八的经济学理论、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和潜规则……他照单全收,都知晓些。

到后来,他逐渐发现,在普通对手身上,可学的东西越来越少。

那些乏善可陈的地方行商,像一个个行走的赚钱机器,固守着多年的陈规,反复走着同一条平庸的路。

而她不一样。她明明可以守着那点茶叶技术,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她现在说起印度棉花来,那胸有成竹头头是道的样子,好像印度就在她家后院似的!

苏敏官心中莫名涌出不服之意,轻声求教:“你怎么会知道印度的棉花出口情况?”

见到一封简略的信,立刻能推演出那么多东西?

总不会全是海关那几个月里长的见识。要是海关那么厉害,他也放下架子应聘去。

林玉婵有点不解,顺口说:“我、我就自然想到了啊。”

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习惯了以地球为单位来思考。不像大清的土著居民,尽管在努力开眼看世界,但许多时候,也要刻意调整心态,才能意识到国外有国,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

“谢谢你。”她忽然仰头,很真诚地对苏敏官说,“花衣公所没搞成功,但你陪着我跑了好几趟。我囤棉花的时候,你没像其他人一样泼我冷水,或者给我瞎出主意……”

苏敏官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可谢的?

他懒得对别人指手画脚而已。

但他嘴上说得很欠:“你亏光了也无妨,来给我做账房嘛。”

林玉婵那点感激之情一下子飞到外太空,追他捶了好几拳。

义兴的码头走到尽头。林玉婵忽然发现,此地支了个小小的新踏板,木桩上拴着一艘扁扁的手摇小船,船上挂着铜钱旗。一个白胡子船夫猫在船上,正在抽旱烟。

“这是做什么呀?”她好奇问。

明显不是运货的船。是载人的。

那船夫倒听见了,抬起头,大声笑道:“义渡!渡河不要钱!义兴船行请客!姑娘是不是要渡……”

说到一半,才看到旁边苏敏官。那船夫连忙住嘴,呵呵笑两声,朝苏敏官挥手。

“老板,小的没偷懒!咱们这义渡刚开起来,名气还不大哩!等过三两月,大家都来免费过河,小的就没这么闲了!”

林玉婵万分惊讶,围着苏敏官转半圈,故意上下打量他。

“哟,苏老板,转型了?开始做慈善了?”

苏敏官冷笑一声,大声回那船夫:“知道名气不大,还不沿河去宣传宣传?尤其是到那韦尔斯桥底下,截他的客人!让他们收不成过桥费!”

那船夫大笑着答应,摇着桨离开。

林玉婵这才恍然大悟。苏敏官的形象高大光辉了一秒钟,重新回到了那睚眦必报的奸商模样。

他早就讨厌韦尔斯桥的华人过桥费,也曾经做梦夸口,说等有钱了,要造个桥,跟韦尔斯桥分庭抗礼,让那收过桥费的二鬼子彻底失业。

造桥暂时还没这个实力,但拨一艘船,开设一个“义渡”点,分一分韦尔斯桥的客流,这个成本对如今的义兴来说,只能算九牛一毛。

他也在慢慢实现自己的梦想啊。

“况且,”苏敏官见她傻乐,微笑着低声补充,“我有三年赌约在身,得让义兴尽快‘出圈’。记得么?”

做个简单的慈善,也很能攒口碑。

她点点头,轻声问:“进行得怎样?”

下线发展得顺利吗?

苏敏官耸肩,表示还算可以。

林玉婵还待要说什么,他忽然微微一笑,轻轻推她后背,把她推转身。

“阿妹,对不住。明日露娜首航客运,我得去收拾行李,统筹安排,不能多留你。”

林玉婵眼色一霎,依依不舍地说:“可是我还没跟你讲完正事。我这次在棉花上赚钱,还是有运气的成分。若非收到容先生寄自锡兰的信件,我也不会那么有信心,顶住压力囤棉花。而且各地港口棉花价格的波动还都掌握在洋商手里。宁波港那边的洋商活动情况,我已拜托常保罗的亲家帮我打探。我怀疑各港口洋商有联动。我想弄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苏敏官听她放鞭炮似的,一口气抢着说了许多,眼角绽出无奈的笑意。

“谁让你不早来。今日真没时间啦。等我回来,再陪你琢磨这些,好不好?”

他语气很是温和,眼波柔软,像身边苏州河流动的白浪。

他们做运输的,以水为家,漂泊在中华大地的血管中,追逐着风,串联起这片土地的无尽丰饶,搬运那些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财富。但同时,风里来雨里去,拿自己的人身安全冒险,每次平安归来,都觉得生活更加可爱可贵。

林玉婵似乎这才想起他要走,有点失望,轻轻“嗯”了一声。

苏敏官不太满意她这个态度。

他问:“你很舍得我走?”

林玉婵忙道:“我没有。”

“真的?”

她点头。

“给点诚意。”

他说完,侧首看她,眼里带点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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