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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点点头,久久不语。

王全王掌柜,还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广州地价一直很低,鸦片战争以来更是没落。寻常小康人家,一年的积蓄就能买个大院子,完全没有炒房的空间。

而王全来到上海,不知是自己察觉到,还是听别人介绍过,总之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地皮升值带来的利润,然后力排众议,果断出手……

林玉婵知道,在这油腻讨厌的王掌柜身上,还有很多自己可学习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徘徊在破产边缘,王全大约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选择用地产股票来快速致富。

因而歪打正着,走上了一条超越时代的炒房之路。

销售员张百万朝她谄笑:“太太,看您也是心思活络的人。不如今日先买一张试试。小人的姓名住址都写在这名片上,您随时来查岗,我们绝不会做那坑蒙拐骗断子绝孙的事……”

林玉婵笑笑,礼貌推辞:“我还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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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克制住了炒房暴富的诱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英联房产公司”。

虽然还没摸透这个行业,但现代那些荒诞离奇的社会新闻告诉她,高收益必然伴随高风险。天上没有胡乱掉钱的好事。

如今棉花也是高收益行业,可照样不是有人倾家荡产,林玉婵自己也差点亏本?

她不能让一时冲动主宰自己的决策。况且她现在也不急用钱。

忽然想到,义兴近来扩张得快,苏敏官大量购进仓储货栈等地产,应该也是看准了地价上涨的东风,果断出手,顺应潮流。

不过义兴购地是刚需。和这房产公司销售的、纯为炒房牟利的股票,还是两回事。

她想,等苏敏官回来,请教一下大清土著对此的看法,再行动不迟。

林玉婵把“英联房产公司”的名片藏到抽屉底下,眼不见心为净。然后专心忙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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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个礼拜,有人敲响洋楼院门。

苏敏官神采奕奕,换了新衫,修了面,进门丢下包裹,推她入花园,先讨一个长长的吻。

洋楼里还有员工和客户,透过窗子就能看到外面。苏敏官很缜密地选了棵枝繁叶茂的小叶紫薇,恰好挡住窗内人的视线。

越危险,越喜欢。

林玉婵心脏咚咚跳,只能祈祷楼里人别出门,感官反倒格外灵敏,下意识扳住他的肩膀,融化在小别相聚的气息里。

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长江上的水雾,双唇微凉,手上有报关签字时留下的墨香。

稀薄的日光透过藤叶,细细碎碎地映在他眼中。他闭了眼,那光线便徘徊在他眉毛下,给他的面孔铺上一层淡淡的流光。

她一只手拢在他脑后,感受脖颈肌肤下蓬勃的血流。

苏敏官忽而放开她,压低声,笑问:“一个人睡,习惯么?”

林玉婵:“……”

第一句话就问这个?!

她咬上他嘴唇,轻轻一碾,感到一声压抑的抽气。后背的手一松,被他推开三分。

她坏笑:“谁说我一个人睡。”

苏敏官眸子深暗,眼刀轻轻刮她一下,装模作样地质问:

“和谁?”

她理直气壮:“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基督山伯爵)。”

“英国那位还是法国那位?”

林玉婵:“……”

问得那么煞有介事!把她说脸红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笑道:“恭喜啊。”

看苏敏官这一派英姿飒爽,就知道史密斯在汉口的官司,结局大概不错。

苏敏官故意低眉耷眼,问她:“有什么可恭喜的,你又不在汉口,你知道史密斯最后怎么判决?”

这次他吓唬不到她。林玉婵跑去柜台,取了份《北华捷报》,朝他得意地扬了扬。

报纸是昨天送来的,比苏敏官还早一日到达上海。西方记者们也是跑得很快。

“绵延万里的自由之风,”林玉婵带笑认真读着报纸上的文字,“美国驻汉口领事向黑奴宣读《解放奴隶宣言》,并当场给予自由公民身份……这个高举废奴主义旗帜的新兴国家……”

美国人果然很会宣传,“解放黑奴”的壮举占了半个版面,而且果然配了动人心弦的示意图:绘图者采取仰角,柏赖克领事显得异常高大。他伸出一只手,将印着星条旗的公民身份纸交到衣衫褴褛、躬身拜谢的女黑人手中。背景是足以媲美北国风光的大雪纷飞。一群面容相似的鼠尾辫华人敬畏地围观。

林玉婵表示谢天谢地:“没把咱俩画上去。”

她确信,这份报纸,柏赖克领事肯定会买一份收藏。

然后,仅仅在最后一小段,提及了史密斯受到的诉讼。

“汉口开埠第一案……嗯,华商诉美国公民J·史密斯破坏商业……被判赔偿义兴船运八百美元损失。史密斯商业合约结束之后立刻离开中国,不得逗留……”

林玉婵沉思片刻。

“史密斯没供出是谁主使?”她问,“总不会是他自己手欠……”

苏敏官无奈摇头。

“洋人的法庭,不能指望他们多卖力的审。况且就算供出旗昌又怎样,洋人法官总不会也判他们滚出中国。”

说的也是。林玉婵放下报纸,笑道:“恭喜发财。”

若按正常法律判决,破坏他人财物、威胁他人安全、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寻衅滋事,怎么也得坐他一年半载的牢。但谁让史密斯是洋人,这个八百美元罚款,已经算是苏敏官巧言善辩争取来的顶格判决。

要知道,有些史密斯的同胞当街打杀中国贫民,最后判决也不过是赔偿几百美元、几百英镑。苦主没处说理去。

从这个角度看,史密斯算是倒了血霉,撞了枪口,遇上狠人。

彼时美元和大清银两的汇率接近一比一。这八百美元交出去,史密斯此次远东淘金之旅,相当于几个月白干。

而且还损失一个得力的黑奴,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再想象一下,等他回到国内自己的庄园,人去楼空,说不定所有的黑奴都跑了……

林玉婵细细窃笑,满心幸灾乐祸。

苏敏官原本有些旅途疲惫,被她的笑声轻抚一刻,精神又上来,捧过她脸蛋,吻她耳珠。

忽然,他的眼神在她腮边停顿了一刻。

“法兰西花露。”他惊讶,低声说。

林玉婵惊喜地“哇”了一声,心想鼻子好灵!

每天用马赛香皂洗脸,配上美国旁氏冷霜,再加上原装法国薰衣草精油,林玉婵觉得自己是大清第一护肤达人。

当然舍不得多用,精油每次精打细算一小滴,先化在冷霜里,脸蛋脖子双手雨露均沾,清新的香气经久不散,一整天干劲十足。

她抬眼,笑问:“你怎么知道?”

苏敏官再俯身,在她颈边用力一嗅,这才回答:“小时候拿它沐浴,热水桶里倒上一整瓶,就很香,一晚上睡得很好。”

林玉婵:“……”

热水桶里倒上一整瓶。

一、整、瓶!

就为了闻香味儿!

现在就想革他的命。

她离他三步远,板起脸,严肃道:“苏老板,问你个事。”

苏敏官在薰衣草香气里流连了一会儿,才不经意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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