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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众船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如果换个八尺大汉威胁一下,可能还会赶紧服软;但这么单薄一个姑娘,这么小巧一把枪,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威慑力有限。

那杨老板只惊吓了那么一两秒,反倒笑了,把“美女持枪”当情趣,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们怕了。你知道怎么开枪吗?洋枪危险哦……”

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她的枪给取下来。

林玉婵:“……”

杨老板是轻敌,可他上来就夺枪,轻敌得歪打正着。

周围密密麻麻几百艘民船,戏班子还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扣扳机啊。

林玉婵蓦地抽回双手,叫道:“洪大哥!”

一个灰色人影闪进船舱,众人尚未看到他面孔,就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洪春魁提着刚才那切豆腐的刀,指着众船商,大大咧咧地相面,似乎是想从中挑一个顺眼的下手。

还是“三千岁”刷脸管用。船商一下子面如土色。他就算手里提个锅铲,也比西洋火`枪吓人一百倍。

杨老板:“你、你们是……”

林玉婵飞速思忖,最好别扯上天地会。

既然船商们把她当书寓里卖笑的,那她也顺水推舟,假作蛮横,对洪春魁喝道:“胡二爷说了,找不到人咱俩都得挨罚。还不快问!”

胡二爷是颇有手段的人贩头子,在上海滩的江湖里小有名气,但素来和商界没有交集。船商们出乎意料,想不出前因后果,都呆若木鸡。

洪春魁倒不知胡二爷是谁,但面前这一个个穿金戴银的富商,放到十年前,他都是一刀一个当肥猪宰了的。眼下金盆洗手,心态没变,冷冷扫一眼,富商们吓得稀里哗啦。

有人不住瞟洪春魁手里的刀,后悔不迭,小声说:“我就说嘛,不能做那亏心事,费力不讨好……你看,惹上不该惹的……”

林玉婵心中狂跳一下,问:“你们把敏官怎么样了?”

杨老板赶紧举手表态:“没没没怎么样,不敢不敢,大家同行一场,不会算计他,那不是昧良心么……就是、就是有几个洋老爷想跟他聊聊,让我们大伙出个面请一下……真的不敢害人,若有恶意天打雷劈……”

杨老板越是赌咒发誓,林玉婵越是心沉,皱眉问:“去哪儿了?”

“洋、洋人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姑娘壮士你们尊姓,我们若知晓他踪迹一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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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租界北部,临江矗立着一座英式乡村风格三层花园洋房。花园布置精巧,早春的碎花细藤缠绕在欧式小白亭上,脚下一道规整的水渠,引来苏州河的活水。一个中国花匠埋头躬身,正在连夜更换新的花株。河边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一群外国男女在烧烤嬉笑。

花园外联通一个私人码头,码头外泊着一艘老式古典北海帆船,船体上白漆书着船名,“Dionysos”(酒神号)。

酒神号已经报废,无法远程航行,于是改装成了舞厅音乐厅,就在黄浦江附近漂一漂,成为一艘西式“画舫”。此时,桅杆上飘着万国旗,舷窗里亮着橘黄色的彩灯,舱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西洋乐声。俄而舷窗打开,露出几张洋人男女的笑脸,姿态放松而闲适。

洋房内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印刷体英文:

Shanghai General Chamber of Commerce(上海总商会)

这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商会,吸纳了几十家大小商行——当然都是洋行。他们自认是上海商业的主要参与者,因此组成的商业公会,也不用特意带“外国”、“侨商”之类的字眼 。

至于中国商人,要想加入这个“上海总商会”,就像女人妄想投票权一样,根本是天方夜谭,想都没人想过。

此外,洋房门前还立着各式各样的小牌子,诸如“海员俱乐部”、“上海板球总会”、“工部局巡捕房乐队”……

表明这洋楼还是一楼多用,连同外面的帆船,是在沪外侨的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

这些杂七杂八的名牌外侧,保护神似的,立着一个最大最醒目的牌子,上书“Foreigner Only”(仅限外侨)。

当然,像上海租界无数建筑外面竖的类似牌子一样,这英文底下的中文可就露骨得多,直接写“华人止步”。

“……所以,”金能亨经理手杖拄地,高耸的鹰钩鼻微微一蹙,露出一副傲慢的笑容,“敏官,你是第一个进入此间别墅的中国人,感觉怎么样?”

他在西洋人中也属于高大身材,平时看中国人,从来都是低着三分的目光,举目所见都是带毛茬的脑壳和油腻的头屑,让他感觉自己置身某种大型畜牧场。

但对这个苏敏官,他充其量只能平视,不小心就让他看进自己的眼睛。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脱离了掌控。眼看苏敏官脊背挺直,从容地伸手推门,金能亨也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脚趾在皮鞋里蜷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再做一双稍微高跟的皮鞋。

苏敏官半垂眼帘,迅速扫一眼四周。

洋商早就流露出兼并义兴的意图,他也多次恕不合作。

本以为洋人还会跟他再斗智斗勇三百回合呢,结果人家洋人的思路意外的简单粗暴:一把枪绑进来,不签合约不让出门。

倒也挺符合他们的强盗性格。

不知还有多少华商栽在这简单粗暴的强取豪夺之下。

这是个俱乐部一样的小客厅,位于洋楼三层。一侧摆着厚重的欧式沙发,墙上贴满外国人在上海的休闲合影,角落里还摆了一架钢琴,壁炉中燃着小团火,木柴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门口联通一个小酒吧。几个洋人坐在沙发上,晃着杯中时兴的马蒂尼酒,一个金发陪酒女郎风情万种,陪着他们放松谈笑。

苏敏官忽然眼中微亮,朝角落里一个小圆桌大步走去。

“唐先生,徐先生——你们也在啊。”

金能亨被晾在一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臭,立刻追上去,补充:“我是说,第一位被邀请进来的独立中国商人……不是服务于我们的那些……”

他太急于对苏敏官秀优越,想让他因为踏入“华人止步”区而生出荣幸和惶恐。结果一着急却忘了,买办也是中国人……

在洋商眼里,买办就跟自家奴婢差不多。他们帮着洋商一起对付华人,洋商也习惯了把他们当“自己人”,给了他们出入“华人止步”的权力。

圆桌旁,怡和买办唐廷枢和宝顺买办徐润,两人正在友好地商议一块位于浦东的地皮的归属,也在留意门口动静。听得洋老爷顺口把自己开除大清国籍,两人都有些尴尬。

唐廷枢揉揉近视眼,看清来人,赶紧站起来拱手见礼:“敏官,哈哈……请了你好几次都不给面子,今日还是洋人面子大。来,坐。”

徐润给拉了个凳子,吩咐中国仆人换新茶。

沙发和酒是给洋人准备的。买办们纵然腰缠万贯,在洋人的地盘上也十分有眼力见,不做那僭越惹人嫌的事。

苏敏官眉尖不易察觉的一蹙,轻声反问:“洋人面子大?”

“好啦,不就是少听一场戏吗?回头我出钱,给你补上!”唐廷枢笑道:“今日你既来了,想必是有意将你的生意分拆附股的。瞧我们把文书表格都备好了,很有诚意吧?”

徐润伸了伸腿,也笑道:“不是我要跟唐老兄抢,但我们宝顺洋行的‘水妖’号,那是全亚细亚最快最靓的轮船,你见了定然喜欢。敏官,你别去怡和,来宝顺,包管你猪笼入水,财源广进——啊,李老弟、彭老弟。”

几个其他洋行的买办也侯在走廊里,此时纷纷凑上来跟苏敏官寒暄。

当然,大家当面是不会互称“买办”的,都是某某经理,某某代理,或者干脆称兄道弟,听起来十分洋气。

苏敏官微微惊讶,嘴角一勾,朝着各位同胞团团一揖,“没想到苏某还有这么大面子。”

几大洋行,今日屈尊派人前来,跟他商量怎么瓜分义兴。

而且由于义兴的资产优质,他苏敏官能力出众,不管之后委身哪个洋行,都会是一名得力干将,所以几个洋行之间貌似还要竞争一下,给他一些选择的余地。

到底是卖给怡和呢,还是卖给旗昌?还是雨露均沾,每家分一点?……

给他留着很大的谈判空间。

可谓诚意满满。比列强跟大清签条约的时候温柔多了。

买办的资质良莠不齐。有些还能稍微客气一下,谈谈新闻时事;有些则急不可耐,露骨地催促:“敏官,今日这机会真是洋老爷开恩,错过了就没有下一个。你别再挑三拣四,咱们赶紧谈!这样,你先把你的意向说一下,想要多少比例的现银……”

买办们巧舌如簧,是全中国最会拉生意的一群人。苏敏官被簇拥其中,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招架。

他手按桌沿,一言不发,起身往门外走。

不出意外,门口守着俩大汉,腰间凸出,露着狰狞枪口的轮廓。

“苏老板,”其中一人友情提示,“留步。路上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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