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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这世上, 每一日都要失去些东西。

头发、肌肤碎屑、眼泪、信念,抑或是情感。

头发和皮肤会再生,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有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也有可能会在某一日某一刻突然就回归了。

没有拔山涉海的轰烈,就只在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 忽然就回归。

这一个春夜便是江瑟的这一日。

水淅沥沥落着。

江瑟黑长的发一缕缕搭在两人交缠的手臂上,不断往下缀着水。

身体和大脑复刻住那三日的记忆, 每一日, 当水从花洒落下来时,她都像是听到了那一片雷雨声。

她曾经同张玥说她们都是从暴风雨走出来的人。

她骗了张玥。

十六岁那年的暴风雨她从来没走出来过。

直到今日。

“抱紧我。”眼睫无力垂着, 布满伤痕的手指也无力垂着, 江瑟的声音很轻, “怀砚哥, 我好累。”

一个人不知疼痛不知疲惫地走了五年,因为没有抵达目的地,她可以忽略所有的疼痛与疲惫, 凭着一股意志力往前走。

等终于抵达目的地了,那层束缚着自己必须要坚强走下去的枷锁一旦碎裂,积累了五年的疲乏顷刻间袭来。

陆怀砚将她从车厢里抱出来时, 她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浑身虚脱到了极致。

只是这一次,她是完完整整的自己, 是终于从废工厂走出来的江瑟。

而这一次, 他始终不曾离去。

她皮肤里还残留着滑腻的泡沫, 整个人像一条滑不溜秋的彻底脱了力的鱼儿。

陆怀砚稳稳托住她, 没叫她有一分一毫的下坠感。

心底的怒火早已被别的情绪压制, 他闭眼将脸贴上她脸。

真是没救了。

他想。

十一岁那年便告诉自己,再不会给任何人抛下他的机会。他不会回头,所有抛下他的人他都不会回头再去找。

独独在她这,一而再地栽跟头。

她一句“抱抱我”,他便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头顶的灯光被水打散沉一个锥形光雾。

他们的皮肤被光照亮,像海里两条贴面交缠的鱼。

直到指腹的皮肤起了皱,陆怀砚才将她抵上湿漉漉的墙面,拿下花洒,细细冲走她身上的所剩无几的泡沫。

被抱上床时,江瑟浑身干爽,头发已经吹干了,牙刷干净了,身体的每一道伤口也重新上了药,正在缓慢愈合。

陆怀砚脱掉两人身上的浴袍,将她抱入怀里。

他们在寂静的夜里赤.身相拥。

江瑟抬起眼睑看他。

屋子里并非全然的黑暗,黑色窗帘留了一眼细缝,窗外的月亮落了一隙光进来。

男人背光的脸轮廓模糊。

可他身上的每一处线条于她而言都是清晰的。

便是在全然黑暗的环境里,她都能清晰描摹出他的轮廓。

这男人或许不知道他出现在地下室,伸手要替她刺下那一刀时,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今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兴许会像一台断了电的机器,带着一身血迹软倒在车里。

又兴许会洗去身上的脏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身裹一床被子,一个人在极致的亢奋与极致的疲惫里慢慢渡过这一夜。

总归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用坚硬的臂膀抱着,用体温熨帖着。

告诉她,她不会是一个人。

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怀砚睁开眼,精准地对上她眸子,淡淡道:“睡觉。”

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

全然没了先前在浴室里的愠怒与挫败。

“你还没亲我。”

睡前醒后的两个吻是他刻意养成的习惯,江瑟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十分的理所应当。

陆怀砚浅浅地吁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这会有多想要她。

今日她的运气但凡差一些,他现在拥抱着的或许是早已经失去体温的她。

所有被他压制在心底的情绪已经翻涌成一种近乎动物本能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占有她来平复这些情绪。

可他能感知她的疲倦,也抚触过她身上的每一道伤。

他舍不得在这种时刻要她。

陆怀砚抬起她下颌,唇凑过去,隐忍克制地落了个吻。

随即大手盖上她眼睛,又说一遍:“睡觉。”

话音刚落,掌心便是一痒,怀里的姑娘终于阖起了眼睫,几乎在一秒内沉沉睡去。

陆怀砚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挪开手。

-

翌日天晴,春光正好。

江瑟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经没了踪影,他那侧的被子还带点余温。

她也不在乎。

总归他没一会儿便会出现,只要她醒了,他就会朝她而来。

江瑟光脚下床去拉开窗帘,而后便安安静静坐窗台上看远处的江面和朝阳撒在江面上的光。

浮光跃金。

江面上每一道被风吹动的褶皱都涌动着细碎的金子。

她从小就喜欢看阳光,对那片湛蓝无暇的天空也始终情有独钟。

她永远喜欢晴日。

“醒了?”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是一道很轻的缓缓朝她靠拢的脚步声。

江瑟回眸对上他眼。

“嗯。”

眼前的姑娘披着昨晚的浴袍,墨绿色一道身影,身侧是被风吹得鼓起的黑色帘布,身后是一大片金光熠熠的江景。

她被光拢着,乌发凌乱散落,每一根发丝都萦绕着很温柔的曦光。

曾经有过的病态般的破碎感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平和的安定感。

那双总是让陆怀砚觉得透不入光却又烧着一把火的眸子,这会明亮得比她身后的光还要耀眼。

她眼睛缀满了光,可陆怀砚依旧看得见她眸底的那一束火光。

这世间要有什么比太阳还要热烈,那一定是烧在人眼里心里骨子里的这一把火。

男人一步步靠近她,抱起她,说:“带你去洗漱,然后吃早餐。”

进了浴室,他把牙膏挤上牙刷,“张嘴。”

江瑟乖乖张开嘴,由着他给她刷牙。

他如今做起这样的事总是驾轻就熟。

从废工厂出来时,她手伤迸裂得厉害,昨晚洗完澡后陆怀砚给她重新上药包扎,亲自给她刷牙、吹头发,然后抱她去床上。

陆怀砚等她漱掉嘴里的泡沫,看了看她下眼睑,说:“昨晚睡得好吗?”

江瑟颔首“嗯”了声。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么好了。

醒来时身体明明哪哪都觉得痛,可她却觉得安定极了。像是在黑暗中漂泊许久的某一块碎片终于回归,整个人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定感。

陆怀砚给她洗漱完,便径直取过药箱给她上药,目光很专注。

江瑟低头看他手,他手背全是刮痕,昨晚给她上完药后便抱她去床上,他也没给自己重新上药,这会伤口有点儿发炎。

江瑟用脚尖碰了碰他,说:“你先把你的伤处理了。”

陆怀砚没听她的,将她身上的睡袍往下一扯,她整个人像颗荔枝一样被剥开。

男人细细扫过她身上的伤,拿过药水和棉签,淡淡说:“先弄完你再弄我的。”

棉签从她下颌和脖颈的伤口慢慢往锁骨和肩骨挪动,即将触到锁骨时,江瑟露在纱布外的指尖忽地一拦,说:“这些地方不需要弄了,都是淤青,过几天就会散。”

陆怀砚握住她作乱的手指尖:“怎么不需要?右边这一片都磨破了皮。”

他挑起眼皮看她:“怕我吃味?因为这些是傅韫弄出来的?”

江瑟抽了下手指没抽动,索性不动了,就静静回视他。

“你锁骨的伤和你手腕的伤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陆怀砚松开她手指,继续刚刚的动作,把棉签放她锁骨,“都是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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