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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浓艳的香味在热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个尾巴尖。杨老头一有时间,就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璎珞,拿着个放大镜对着光看。

“这可是好东西呀。”

苏倾坐在一旁支着手剥栗子,剥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发顶上,暖融融的一环金色。

“小苏,知道什么是璎珞吗?妙法华莲,无量光明。骨头是金,缀下来的是珍珠翡翠,玛瑙水晶,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点杂质也没有。”

苏倾的眼睛还落在栗子上,问的有些漫不经心:“您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做?”他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不是做的,是上头传下来的。”

“簪缨世家,非富即贵。”他看看那串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璎珞,觉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苏倾把手伸进纸袋内去摸,淡道:“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这乱世年间,多的是孤独亡魂,散落游子。

最后几枚栗子滚落开去,那只牛皮纸袋终于见了底,她忽然摸到翘起来的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一叠折好的小块红纸,展开来好大一张。

红艳艳的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笔迹刚硬恣意,一字见心。

她展着那张红纸呆了一呆,杨老头恰走到她身后,背着手把头伸过来看:“呦,谁给你写的求亲聘书。”

一点风从细缝里渗进来,吹动了红纸的边角,的响,仿佛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语气冷冽似冰。

他说:不许给别人,也不许给狗。

这一年,苏煜从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地上学有什么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苏倾走以后,他怕看到他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苏太太这回硬气,谁都不肯求,她觉得苏倾离了家在外风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会求着她让她回家,到时候她再把这笔账好好跟她算一算。

可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们母子俩。

苏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挑过水、砍过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总见苏倾担水担得很轻巧,原来装满的水桶一点也不轻。

那她是怎么担的?

他到首饰铺里找过苏倾几次,她趴在柜台上专注地学打算盘,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着,脸蛋如浮雪,他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住了。

以往他总觉得姐姐是狼狈土气的大人,头一回觉得她是这样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着的日本产的人偶娃娃。

可让他失望的是,苏倾见了他,并没有多热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嘱咐他好好念书,她神色愈淡,他心里愈不是滋味。

这一两年里,苏煜个头蹿得极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比苏倾高出许多。

从仰视变成俯视以后,眼前的人也跟着变了,从前他最不耐烦的她的莞尔一笑,都仿佛含了从未见过的柔媚滋味。

失了苏倾的苏太太这些年过的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在家里从早忙到夜里,腰酸腿疼,有时连饭都做不动。

她一个人担着桶,扁担压弯了她的腰,迈着那双小脚艰难地下峡谷里打水的时候,脚一滑,险些从石头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落水。

她站住了脚,喘着粗气回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苏倾。

她镶嵌在鱼尾纹和泪沟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苏倾:她也瘦了许多,脸只剩巴掌大,可年轻人毕竟年轻,眼睛里还有两团星火似的神气,还是老的更憔悴些。

更可恶的是,苏倾对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一如往昔:“苏煜已经长大了,何必为难自己?”

苏太太气得眼睛都红了,扁担一甩,小小的身板担着两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苏煜越长大越无法无天,高中里有好几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每次考试,都同他一起吊车尾,一来二去,几个人混到了一处,他们带着他出入百乐门,潇洒玩乐,抽烟,喝酒,赌牌,回来的日子少极,张口就是要钱。

有时她看着这张与故去丈夫越来越相似的脸,会感到一阵陌生。

眼泪顺着她新增的皱纹弯曲下沿,凭什么呢,凭什么苏倾一走,她的家也跟着散了,这白眼狼究竟算什么东西?

可是夜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里空无一人的静,只剩下老屋渗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苏倾。

苏倾从小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谁哄她,连好吃的都不用给,只叫她一声“倾儿”,她就冲人甜甜地笑。

她丈夫苏鸿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签子做骨儿,说要给女儿做个风筝玩,苏倾当时不足五岁,就能娴熟地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里看,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分明怀揣着兴奋和希冀。

也许是因为苏倾从来不哭,从来懂事,总是笑着,所以她才总不注意她,从不珍惜她。

一滴冷泪,横着跨过眼角,让枕巾无声地吸收了。

第二天早晨,苏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肿了。

她拢拢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干燥的脸,准备再去挑水的时候,发现水缸已让人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