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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

入目所见,最显眼的并非是架高台之上的两方金龙御座,而是另一座八抬软椅,巨大的篷伞撑在椅背之后,如雪松般覆盖下厚重的阴翳。

阴影下端坐的男人,着一身华丽的金线山石纹紫袍,面容苍白如雪,几近病态,从袍子下露出来的双手细可见骨,远远瞧去,似乎只见衣履,不见皮肉,宛如虚浮地飘在空气里。

姜月见落座,这才抽空,对傅银钏还以颜色:“两年不见,你家国公,又妖了一点儿了。”

她见景午很少,不过没少听傅银钏暗中骂他的臭毛病。包括跟鬼一样,晴天白昼的见不得太阳,出门到哪儿都不忘顶把伞,晒一晒太阳他就灰飞烟灭了。

傅银钏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阴沟水鬼”。

但景午在人群里似乎有着不小的声望,或许是因为出门少,能出席大狩犹如赏光,众人卖他的面子,加上他独特招摇的出行方式,所以走到哪儿,哪儿都热闹。

太后娘娘感到身后的椅背,似被一只手扶住,用了几分力。

她回眸,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人,他垂下视线,瞳眸深邃,淡淡凝视自己。

姜月见脸热,别开眸光,道:“来得时机正好,为哀家捏捏肩。”

傅银钏也瞧见了太后最近的新宠——苏太医,他从善如流地为太后揉捏按摩肩颈,手法熟练,看得出平日里没少做。

能把男人使唤得这么听话,傅银钏羡慕不已。

甚至歆羡姜月见死了夫君真是不错,若换以前,谁能使得动武帝陛下这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武帝那天威,一个眼神下来,傅银钏觉得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傅银钏都不敢常来找姜月见玩。

姜月见被揉按得舒舒坦坦,被小皇帝看在眼底,他不禁仰头:“朕也想要!苏卿也给朕按!”

姜月见瞥他一眼,“你人小,按什么按,仔细你的身子骨被拆了!别多事!”

楚翊悻悻然闭口,小嘴嘟了起来。

不过只嘟了一晌,陛下便被遥遥而来的车马攫住了视线。

领路的是一支二十人的骑兵,为首之人,身材魁梧,甲胄在身,手持一杆白龙银枪,兜鍪之上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飞扬,一看便知是一沙场悍将。

但见他一马当先,银枪在烈日照耀下散发出晶亮的光辉。

车马队伍停在校场外,众人目光所及之间,马车的门徐徐打开,步出锦衣罗裙、香娇玉嫩的女子,乌发如瀑,披帛落地,这正是宜笑郡主。

将军请郡主下车,护送她行至校场中间,向太后与陛下行礼。

楚翊看到姑姑来了自然很高兴,但他更好奇姑姑身旁的人,他扭头向母后道:“母后,那是谁啊。”

姜月见眉梢轻动,摸了一下他颅顶的鬏鬏,“冼明州。”

“……”

陛下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再也不想问了。

甚至看那冼明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小手在袖口底下攥成了拳。

好一个冼明州,这就是害死他父皇的罪魁。楚翊咬咬牙,恨不得冲将上前和他单挑。

可是,母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那个冼明州,虎背熊腰,高大健硕,胳膊比他人还粗,手里银枪一刺,便似能生裂千钧之石。瞧着多让人害怕呀。

连带着陛下欢迎宜笑姑姑都不那么热情了,等宜笑行礼之后,太后将她叫到跟前,拉住了宜笑的手,温柔笑道:“也该出来散散心了,过来坐。”

听说了,宜笑与房是安和离之后,便一直在端王府为端王侍疾,未曾再出。

京畿首善之地,尚有流言传出,对宜笑郡主不利,暗含指摘。端王妃担心女儿受了这些流言蜚语的困扰,将自己一辈子缩在王府里,于是托了太后娘娘,寄望于带女儿随行大狩,能开解心结。

姜月见自然答应了,她今日留的空位,原本就是给宜笑的,可惜被傅银钏占得先机,于是只能两人挤在一处就座。

傅银钏是个对谁都热络的自来熟,宜笑一落座,她便拉着宜笑的手笑呵呵地道:“我见郡主妹妹如明月,可望不可攀,谁家儿郎见了不迷糊?这拉拉小手的便宜,我先占一个,妹妹可别嫌弃。”

宜笑也不是那内敛的性子,便以牙还牙:“宜笑见国公夫人如日初,不可望也不可攀,何况昼与夜,不相交。”

明晃晃的拒绝,是个人也听出来了。

傅银钏讶异,对姜月见道:“你婆家的妹子好烈的性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的么?”

姜月见笑:“你别说,连楚珩见了她都躲着走,能不厉害么。再惹恼了我,我有的是人治你。”

傅银钏只敢不说话,悠悠直吐气,暗地里松了勾搭郡主美人的小手。

再说那个一直未得陛下准允平身的将军冼明州,仍屈膝跪在原地。

两年以来,听说冼明州驻守西北,再难得见,太后这次事情办得颇为隐晦,除了一些重要机构的内臣以外,竟没几个人知晓冼明州已经回了岁皇城。

姜月见知晓楚翊还在别扭,对冼明州一抬右袖,“起来吧。”

冼明州谢恩。当他起身之际,过高的视线,让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御座上凤威含而不露的太后,而是此刻太后身后的,从未见过,但隐约有一分眼熟的男子。

当他弯下腰,看不见面容,正为太后揉肩捏背时,有那么一瞬间,冼明州犹如见到旧时先帝的影。

他感觉自己是被灼烈的日光晃晕了眼睛,竟会生出这样的错觉。当那个作太医装扮的男人抬起脸庞,露出真容之时,冼明州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离谱,急忙再次见礼:“臣谢太后。太后千岁。”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武威一战,陛下早已死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虽然三千业甲,屠戮胡羌三万精锐,然而武威城终究是全军覆没,陛下也尸骨无存。

他的衣冠灵柩,是自己亲自护送着,回到岁皇城的。

当他将先帝陛下的遗物交到太后的手中时,他根本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是他不力,非战之罪。

他是大业的千古罪人,让一代明君至此陨落。

全天下,只有他,不能这么荒唐,用一个太医,去亵渎自己追随效死不辞热血的先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好意思,有劳惦记,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