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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的圆点,细细碎碎。

一阵风吹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微摇,地上的光点温柔的跟着摇晃,林间鸟语蝉鸣,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悠闲。

今年的夏日,和十几年前的没有任何区别。

许靖云抬头,光点落在他的眼里有些刺目,他的目光再往下移,落在那青石的墓碑上时,心里涌起万般滋味。

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滋味了。

十四年了,翘娘长眠在这里十四了。

......

坟茔不远处,班笑舸纤白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好了,我要下来了。”

话落,身穿灰衣的下人们沉默又动作安稳的将竹轿放在了地上。

班笑舸起身。

一柄紫竹的纸伞被撑开,伞面画着一黑一红的两条鲤鱼,它们追逐嬉闹在一片荷塘月色下。

笔墨勾勒活灵活现,虽然是两条笨鱼,却颇有缠绵之意。

班笑舸素手持着伞,几步走到了许靖云身边,轻声道。

“相公,莫要伤怀太过了,姐姐在地下瞧到会心疼的,便是我......”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了顿,似羞惭的停了话头,螓首微微低了低,露出脖颈处一片白皙的肌肤。

许靖云叹了口气,伸手揽过班笑舸的肩膀。

“笑舸你有心了。”

许靖云是文人,因着来山上看坟茔,他了一身玄青色的长袍,瞧过去沉静肃穆。

他留着整齐的口字胡,三十好几模样,这样的胡子并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肮脏,反而是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雅。

此时,许靖云伸手揽着班笑舸玲珑又不失韵致的肩头,绸缎的宽袖坠下。

远远望去,任谁瞧了都得赞叹一句,好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高处的顾昭:......

唔,确实是有心了。

……

李银花在上头看了也是心一梗。

半晌,她无奈的舒了口气,硬邦邦道。

“这许相公是怎么回事?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他居然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在家里亲亲热热还不够?非得这个时候再来那翘娘的坟前亲热?要是我啊,那棺材板板都得掀翻喽!”

“嗐!还是个当官的,这点事都理不清!”

顾昭朝李银花看去,“翘娘?”

李银花解释道,“翘娘便是许相公前头那娘子的闺名,姓王,生得可美了,我一个婆子都爱看她。”

杜云霄不相信:“真这么漂亮?”

“那怎么许相公又有了新娘子?”

李银花:“唉,这不是红颜薄命,翘娘早早人就没了嘛!死了就万事都空喽。”

“再说了,男人家又不似咱们这样的女人家,那大多数是守不住,长情不了的。”

杜云霄不服气。

李银花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旁边的顾昭也是男娃,连忙讪笑,悻悻道。

“道长这不算,您是方外之人,和那等寻常的汉子不一样。”

顾昭失笑。

杜云霄不相信有那等漂亮的娘子,迷住男人还有可能,怎么还能迷住他奶奶这样的婆子?

都十几年了,还不忘为她抱不平。

……

顾昭不以为意。

漂亮的人谁都爱看,这小杜哥的想法是偏见!

远的不说,她就时常被慧心阿姐迷住了啊。

出门回家,瞧到好吃好玩的,她也都不忘给慧心阿姐捎带一份。

想到这,顾昭附和李银花的说法。

“婆婆说的对。”

“这翘娘生前定然十分的漂亮。”

得到道长的肯定,李银花绷着的脸都松了松。

江榴娘也朝下方一行人看去,叹道。

“罢了,都是死去的人了,已经成黄土一捧了,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几人听后沉默了下。

江榴娘这话不好听,却在理通透。

……

顾昭手拂过松树,上头落下几根松枝。

她将松枝放进杜云霄脚边的箩筐里,稍微整了整,起身道。

“回头搁在家里的门户上,讨个吉利。”

杜云霄点头。

顾昭朝下方看去,那儿一方圆顶纸伞往许相公那边倾了倾,许相公似又所感,又将它往娘子身边推了推。

纸伞下,班笑舸和许靖云眼神对碰。

班笑舸微微笑了笑,桃花儿大眼微微潋滟,晶亮似有星光。

许靖云恍惚,像,太像了。

有笑舸在,翘娘就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

……

见到这一幕,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生气,不会说话罢了。

……

顾昭帮着李银花等人收拾,下头,许靖云也在皱着眉苦恼。

荔先生指着王翘娘的坟茔,开口道。

“这个洞倒是比杜家的坟茔小了许多,沙土有一些陷到了里头,但有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当然,冲到墓门的可能也是有的。”

“都说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杜家那坟茔,原先我也不建议她们破土的,是杜家娘子说她的夫婿在下头给她托梦了。”

“梦里说了阴宅泡水这事,杜家这才坚持破了土。”

“今日一看,里头果真是泡了水。”

许靖云静静的听着。

荔先生顿了顿,继续道。

“你家这个要不要破土,许相公你好好的考虑考虑,我刚才跳下去看了,这个洞倒是不像杜家那般深,很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

许靖云皱着眉,一时左右为难,不敢去赌到底要不要破土。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吕婆婆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让人不舒坦。

班笑舸就借着擦汗的动作揉了揉耳朵。

吕婆婆撩了眼皮看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直接道。

“这阴宅受损,阳宅也是有变动的,许大人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许靖云思忖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的摇了摇头。

吕婆婆继续:“或者有没有梦见过王娘子,你是她夫君,夫妻连心,要是阴宅受损,她也该给你托梦的,就像是杜家那样。”

许靖云一愣,恍然惊觉。

这么多年了,翘娘竟无一次入了他的梦!

旁边,荔先生又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拈了拈山羊胡,开口道。

“如果没有冲击到坟茔,动土是会惊扰到亡者的,眼下这个洞不深,添土也成。”

“等许相公你百年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那时还能再动土迁坟,既然阳宅没有动静,不妨等那时再看。”

许靖云瞧过去约莫三十多岁模样,等他百年,那可还有的等了。

听到夫妻二人合葬,班笑舸桃花眼凶狠的瞪了荔先生一眼。

荔先生:嚇!这娘子好生凶狠!

再一转眼认真去看,班笑舸的眼睛里哪里有什么凶狠,里头水光潋滟,瞧人时就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

许靖云下定了决心。

“动土!”

“我不放心翘娘,如果惊扰到她了,想来看在我们夫妻情深的情分上,她也不会怪我的。”

荔先生点头,“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青龙金匮,六辰值日,难得的大黄道吉日,错过了这个日子,就又要等一段时日了。”

许大人点头。

荔先生算了算时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靖云接过。

荔先生:“你就按着这个单子上的东西买就行,眠洞街薛氏香火行里东西都齐着呢。”

顾昭从山上下来,打旁边经过,正好听到荔先生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记得你家夫人去世时是双身子,这金斗瓮你记得得买两个,一大一小,唉,稚子可怜,这捡骨日就当做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吧。”

“每年祭奠先夫人的时候,许大人也给孩子添一份宴,这样一来,便当它也在幽都出生,长大,成人……”

“再过十几二十年,执念化去了,也能重新投个胎了。”

许靖云心中一个酸涩。

往日和王翘娘相处的时光又漫上了心头。

也是这样的蝉鸣夏日,他捧着书卷苦读,不远处摆了个案几,翘娘握着一柄小楷狼毫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笑了笑,翘娘也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笑如那水芙蓉临水照影,宛然而绽。

而后,翘娘收敛回目光,替他整理着往年的科考卷子。

她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瘦字有肉,肥字有骨,行笔间自见婉约灵动,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女子。

......

许靖云收回因为回忆而浮动的心绪,声音里带了分哽咽。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

他抬手继续看手中的纸张,念道。

“金斗瓮,香烛香条,寿金......四方金……笑舸,回去后你让管家陪你走一趟,捡好的买。”

班笑舸接了过去,“行,一准办妥。”

......

两方人错身而过,许靖云冲李银花点了点头。

“婶子。”

李银花有心想不搭理,想着许相公那身官衣,心里叹了口气。

罢罢,就像榴娘说的那般,死了万事皆空了,她一介外人跟着瞎计较什么。

李银花:“是许相公啊。”

“嗐,我这忙着家去呢,就不和你多聊了。”

许靖云点头,“空了去我那儿走走,都是老街坊邻居了……笑舸,这次翘娘坟茔的事,多亏了银花婶子来报信,唉,不然我还不知道这坟地被水冲了洞呢。”

班笑舸看了过来,盈盈拜谢。

“多谢婶子了,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姐姐遭罪了。”

李银花别扭:“没事没事。”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看到班笑舸遮面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桃花大眼儿,未语便似有千般情先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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