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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看着孟风眠闭目的脸,微微有些出神。

那时,他和欲壑一体,逼着欲壑返还命数,他又怎么没有受到影响?

原先乌黑发亮的发丝里头已经掺杂了斑驳的灰。

不论是玉溪真人,还是孟风眠。

他都是一个心肠柔软,脾性温和的人。

这样的人,难道真的就这般短命吗?

......

“把这孽子给我挫骨扬灰了,我要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宁!”

一道老迈又阴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顾昭的出神。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袭湘妃色敞口纱衣的王妃柳菲卿,她在腰间环了一根浅紫的腰带,上头缀着金子和白玉做成的铃铛。

这腰带本该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

然而,此时她乌发褪成白丝,面容苍老遍布褶皱,就连身上的皮肉也搭在略显佝偻的骨头架上,皮上有着褐色的老人斑点。

如此一来,那身湘妃色的纱衣就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柳菲卿不用看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时是丑态毕露。

她搀扶住孟堂春,两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眼睛扫过在场的侍卫,阴毒道。

“怎么?连王妃和王爷的话也不听了?”

“只要我们一日不死,这祈北郡城就是我们的天下。”

她的目光挪向地上的孟风眠,里头有着深恶的痛绝。

是他!

就是他!

是他害她失去了长生大道!

死了又怎么样,她要将他挫骨扬灰!

“孽障!孽障啊!”

“王爷,我早早就说了,咱们生的不是神仙种,是孽障啊!”

柳菲卿干枯的手拽着孟堂春,干瘪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孟堂春的面皮抽了抽,看着孟风眠的目光也格外的不善。

不单单是这神仙种,就连给他神仙种的老道,就算只剩一张人皮了,他也要将这人皮吊在城门,剥了里头的血肉,做成那风灯!

以泄他心头之恨!

孟堂春声音沉沉:“怎么?看我们老了?你们就连话也不听了?”

他沙哑的咳咳了两声,继续道。

“挫骨扬灰者,赏银万两!”

侍卫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动。

世人爱银两,取之有道。

他们是人不是畜生!

小郡王以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整座城,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孟堂春嘶哑:“反了反了!”

他的手抖了抖,骤然老迈的脚也跟着颤了颤。

顾昭多瞧了两眼,这两人的命星黯淡,已经是风中的残烛,俨然就这两日的时光了。

她惋惜的又看了一眼。

祈北郡城的郡王和王妃,荣华富贵几辈子都享受不尽,已经这般豪富,居然还如此贪心,果然是欲壑难填。

突然,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动了动,里头跃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大黑狗毛羽蓬松,倏忽的一下四肢跑动,似一阵闪电一样的朝湖心处的密室奔去。

顾昭:“大黑!”

“汪汪汪!”大黑对着床榻上一物咆哮不停,它压低了身子,前肢伏地,咧着尖利的犬牙。

顾昭顺着大黑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看,她的面色一怔。

这是一具白骨,骨头上的肉被剔得很干净,白骨森森的躺在做工精致的千工床上,下头是高枕软卧。

青色绸缎的铺面衬得白骨愈发的森然,它的四肢处还束缚着铁链。

安山道长跟着抬脚走了过来,叹息道。

“最早便是这人带了欲壑,在祈北郡城的楚阁,唉,不知怎么已经是枯骨了,王爷也没说,不过,听说他叫做林中吉。”

大黑也在咆哮:“汪汪!汪汪!”

是他,就是他!

是主人的相公!

就是他吃了我的肉。

顾昭重复,“楚阁......林中吉。”

她看了一眼白骨,目光又看向王爷和王妃,视线落在他们的腹肚处。

为什么成了枯骨?

因为他和大黑一样......被吃了。

如此一来,这名为欲壑的东西,这才从林中吉身上转移到了王爷和王妃身上。

顾昭喃喃:“......真是,疯了。”

大黑咆哮了几声,除了白骨,此处已经寻不到那林中吉亡魂的气息了。

它哼哼了几句,这才罢休的跟上了顾昭,重新跃回六面绢丝灯中。

那厢,孟棠春和柳菲卿像老头老妪一样,两人老眼昏花,嘴里也碎碎念念的念叨着要将孟风眠挫骨扬灰。

顾昭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决定自己葬了孟风眠。

她以炁化风,掌风拂过,地上的孟风眠站了起来。

人群中有片刻的哗然。

曲烟结巴,“动了,三公子动了。”

安山道长叹了一口气。

元炁包裹着那把黑背的弯刀,一点点将它从孟风眠的胸腔处退了出来。

“铮!”利刃饮血,铮然入鞘。

随即,元炁化成丝线,沾染着孟风眠伤处的鲜血和雷霆之力,一点点的将那外翻的皮合。

伤口一点点的愈合,直至化作一根线。

做完这,顾昭的脸色白了白。

活白骨,生人肉,又岂非易事,她体内的元炁一下便去了大半。

安山道长叹息。

便是外表愈合,内里道心已经在雷霆之力下湮灭,生机已灭,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

顾昭瞥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既然有人途鬼道,死亡在顾昭眼里,它便不再是终点。

孟风眠这一世心口受刀,倘若放任不管,来生,这刀口会凝成一道凶线。

凶线,于寿数终究是有妨碍的。

顾昭低声:“风眠大哥,愿你下一世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

天空还下着雨,顾昭解下披风的系带,将它披在孟风眠的身上。

孟风眠闭着眼睛,瞧过去像是闭目休憩一般。

顾昭替他将帽子带上,她抬头看了一眼。

黑袍笼罩,孟风眠脸颊两畔散落几缕灰白的发,神情安然,虽然身子已经泛凉,形容却并不可怖。

做完这一切,顾昭燃了三根香,烟气凝聚,一只白鹤凭空出现,它仰长了脖颈,长鸣一声,驮着孟风眠,羽翅一振。

地上顿时飞砂走砾。

众人忍不住抬手拿袖子遮了遮眼,再放下时,此处已经不见孟风眠的尸骨。

天畔一个白鹤的白点,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

安山道长拿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闷酒。

曲烟着急:“那顾小郎把公子带去哪里了?”

安山道长:“安葬吧。”

他瞧了一眼王爷和王妃。

毕竟,这可是万两白银的悬赏,别说万两了,便是百两千两,缺钱的人连命都能不要,还会怕缺德吗?

安山道长叹息:“这样也好,谁也不知道风眠小友葬在何处,也不会被扰了死后的清静。”

他除了是郡王府的小郡王,还是玉溪真人的转世,说不得便又有人心生贪恋,再起贪婪。

曲烟着急,“可,可是......唉!”

他泄气的跳了跳脚,踮脚看天边,那儿已经不再有其他的动静了。

柳菲卿和孟堂春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多生气了一会儿,两人便脆弱的病倒了。

......

夜黑风高,顾昭带着孟风眠到宝船的时候,顾秋花还没有睡下。

听到动静,顾秋华一下便爬了起来。

“昭儿啊,没事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顾昭身后一身黑衣的孟风眠,瞳孔紧了紧。

这冷不丁的,顾秋花被吓了一跳。

“哎哟喂!吓了我一跳。”

“昭儿,这位是?”

顾昭心情有些低落,“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熟人,祈北郡城的小郡王,风眠大哥。”

借着宝船甲板处燃着的灯笼,顾秋花将孟风眠的面容瞧了个清楚。

她愣了愣,脱口道。

“哎,这位小哥我也认识。”

顾昭侧头,“恩?”

顾秋花拉了拉顾昭的手,一副巧了不是的模样。

“喏,那披风就是他给你表哥的,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那时你表哥遇到雨水,身上开始化猫,他慌得不行,我们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公子,那披风就是他给的。”

“就是这位公子!”

顾昭回头又看了一眼孟风眠,心里更难受了。

风眠大哥这般好的人。

顾秋花没有察觉,热情道。

“你们饿了吧,我去煮点吃的,夜里不好克化,吃点鱼片粥怎么样?”

顾昭失落,“不要了,风眠大哥已经死了。”

顾秋花脸上还挂着笑意,“什么不要,来者是客。”

她都已经要往船后头走了,突然,脚下的步子一停,有些僵硬的回头,迟疑不已。

“昭啊,姑妈刚才好像听错了什么话了。”

是已经要睡了,不是已经死了......吧。

奈何她的顾昭侄儿不给面子。

顾昭垂头丧气,“姑妈,你没听错,风眠大哥已经死了。”

顾秋花心下一跳,差点没有绷住面皮了。

......

顾昭安顿好孟风眠,又被顾秋花拉到一旁。

顾秋花压低了声音,“昭啊,你打算怎么做?”

顾昭:“明儿买个棺木,去给姑爹和曲叔挖坟的时候,寻个好地方,葬了风眠大哥。”

顾秋花:......

她多看了两眼顾昭,心道。

这修行一路也不好走,除了要和鬼物妖精打交道,又得挖坟又得埋尸的,得亏是个胆子大的小郎。

顾秋花叹了一声:“那就这么做吧。”

……

第二日一早,天光熹微,顾昭就先进了祈北郡城,一路直奔那棺材铺。

棺材铺子还没有开门。

顾昭在门口来回踱步走了几步,有经过的老汉瞧到了,好心和顾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