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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哪会有跟儿女置气的爹娘,对老夫子王翎宰来说,早就已经把朱崇视作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少了一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梁的年轻没有千里迢迢赶来,兴许这辈子也就老死在这座北狄荒镇,墓碑上刻下寥寥草草王翎宰之墓五字,注定没有多少人祭奠,继而被遗忘,就如同无人记得春秋时后梁皇朝王书圣的一字千金。苟且偷生二十余年,看着朱崇慢慢长大,他会担心朱崇这孩子以后能不能娶到温婉媳妇儿,会担心这个孩子被街坊邻居瞧不起,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担心他少了自己的叮咛嘱咐,会走上歪路,会过不上好日子。但现在不同了,梁衍给出了另一种活法,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朱崇去西边,去河西卷土重来,就如当年崖山终局,梁衍身旁的随军参谋叶熙云临别所言,“人心不死,后梁不亡。”

今天老夫子挨门挨户给那些孩子在私塾读书的家庭亲自致歉,再将种了多年的几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误伤他的粗鄙屠夫,听说老先生要走,不顾媳妇儿暗地里使眼色,历来做生意缺斤少两的他,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大腿,强塞了过去,后来生怕身子骨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扛不动,就让自家那个健壮小子背着送到了小巷院门口,孩子心性的少年憨笑说了句先生千万记得回来。老夫子欣慰地笑了笑,嘱咐他以后要好好孝顺爹娘,少说反话气话,更不要因为识了字,就嫌弃他们,像到了自己这个年纪,再想见爹娘一面,就只有在梦里咯。憨厚少年似懂非懂,懵懵懂懂说了句知道了先生。老夫子挥了挥手,等到少年出了巷子,吃力拖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鼓捣剑匣的梁尘见状停下手头动作,赶忙跑过去扛在肩上,帮着搬到灶房里去。

朱崇临近日落,炖了一大锅烂乎猪肉,又做了几道拿手家常菜,香气弥漫整个院子,有他和鲁叔两尊无肉不欢的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梁尘适才趁着晡时独自去城中购置了几套轻便衣裳,瞧见一只竹绿书箱,打心眼里喜欢,就买了下来,恰好可以装踏雪,至于那柄必将入列十大名剑的东皇,准备背在身后,飞剑藏书箱,倒也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还真有点儿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模样了。梁尘并不想浪费那号称足足有五万两的黄金,之前随口提了句能否请叶陨帮着护送三人,本以为会被果断拒绝,没想到她竟点头答应,虽说有鲁姓剑匠一路保驾护航,应该出不了纰漏,但对于手不能提强在文章功夫的老夫子而言,有朱崇这小子惹祸,多带上几名武力不俗的扈从,总不会是坏事。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吩咐绕路去趟北境,起初乾死活不答应,说要跟小王爷共进退,一起由栀子州转入金蝉州,梁尘只得拾起北境小王爷的架子,这才让少年口服心不服地听命西行。

一大桌家乡不在北狄的外来人一起在异乡吃着色香味俱全的炖肉,连琵琶师叶陨也被挽留下来,就连死士乾也被梁尘厚着脸皮喊来蹭饭,老夫子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这座院子自打他们三人定居在此,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风卷云残以后,少年乾回去收拾行软,朱崇带上叶陨去城内闲逛,老夫子偷偷塞给他不知藏了多少年的半贯银钱,这场景就像自家痴儿好不容易拐骗了个俏丽姑娘,做长辈的咋说也得表示表示。院子里只剩下梁尘老夫子铁匠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梁尘给王翎宰提及了几个河西人名,老夫子点了点头,默默记下这几个分量不轻的大人物名字以及联络方法,最后没忍住问了句,“梁家难不成是要造反?”

梁尘摇头无奈一笑,叹了口气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以前在梁衍身边的几名谋士所布暗棋,归根结底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老夫子轻声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可青史留名的不过一手之数。你们梁家有春秋豪阀出身的严嵩甫,号称王佐之才的清河崔东沅,还有以绝户计着称的鬼士郭诩,后这两者无疑最为耀眼,只不过应了那句慧极必夭,都没有走出春秋,相比较下来,如今仍在帮广陵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长孙怀嘉,虽说略有不足,可谁又说得好以后呢?不过提到谋士,即便加上如今的前三甲,卧龙法獬冢虎,与你的那位师父相比,也是天差地别,我时常在想,那位天机阁主到底是何许人也,如今又是多少岁?竟能足不出户推演天下大势走向?算尽古今天下事,这句话乍一看虚无缥缈,但要放在历经春秋战火的我们这一代老人身上,就是毛骨悚然了。”

梁尘靠在门框,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野草根,笑了笑,“我在昆仑山那会儿,也问过老阁主究竟哪里来的这一肚子学问,他老人家每次都笑着敷衍我以后会知道的,梁衍戎马一生,不信因果不惧鬼神,可对老阁主也是十分敬重,不然也不会放心把我自己扔在昆仑三年。我师父是真的到了所心所欲的境界,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信手拈来,眼光早就超脱了这个时代的视野,不能以常理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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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深以为然,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可惜这趟西行注定没法绕路昆仑,不然哪怕是被赶下山门,也要试着去见上一面。”

梁尘吐出野草根儿,轻声道:“如果是王老先生,我想老阁主应该还是会见的。”

老夫子眼神熠熠。

梁尘抬头望向黄昏落日,想到那位以前笑着跟他说不必整天一口一个师父喊着的师父,爽朗一笑。

第二天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五里地外的避暑亭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

朱崇原来想着厚脸皮求老夫子租一辆牛车马车什么的,好能省点劲,不过今早醒来就见到老夫子在屋子里仔细擦拭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简陋摆件,就把这个想法咽下肚子。好在听说叶姑娘要跟他们一起同行去往陌生的西边,心头阴霾一扫而空,转头望向那名站在不远处笑着挥手的潇洒公子哥,朱崇轻轻扯了扯女子窄袖,小声问了句,“你其实跟他不熟?”

女琵琶师柔声道:“不熟的。”

朱崇忐忑不安地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她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朱崇松了一大口气,庆幸之余,又有些惆怅,要知道那小子连一向刻板的老夫子都瞧着极为顺眼,以后肯定出息的不得了,自己呢?只是个游手好闲过一天是一天的无赖混子,她应该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远远吊在队伍后边,他的大弓和剑囊早已妥当收好,交给了一行人中臂力最盛的铁匠背负,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怎么也不肯挪步,欲言又止。

梁尘笑道:“你跟着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拖后腿,万一丢了小命,岂不是亏大发了?”

少年死士黯然神伤。

梁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就算要死在北狄,也不是现在。去吧,到了靖北王府,记得跟梁衍和我二哥二嫂说一句,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是个留不住烦扰的乐天性子,听到这句话以后,笑容灿烂道:“好咧,小王爷。”

梁尘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有些诧异的少年,“该花就花,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

少年捧着大袋银钱如捧珍宝,埋头低声道:“小王爷,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金蝉州好了,我保证不给你帮倒忙。”

梁尘好气又好笑地拨转过他的身子,抬起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笑骂道:“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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