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陈酒烫浊秋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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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遇刺,现在已经被送到了宫里治疗,崔文鸣正带着人往这边来,准备来找您。”
少年平静的双眼里充斥着浓浓的杀意,仿佛是暴雨来临之前,漆黑暗涌的海面。
东山之下,一片翻涌的山间雾气,在黑夜里面渐渐地扩散开来,让这个本来山清水秀的风光宝地,看起来陡然多了些神秘与危险。
*
少年的荷包里,软绵绵的棉花包裹着,像是一个极为柔软舒适的睡袋。这也是陈秋后来托胡太医弄来的,此时姜小圆在这个“小睡袋”里面,陷入了昏沉沉的梦境。
在她的身边,亮起来的玉佩透出来一丝丝荧光绿的影子。
姜小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在陈秋的膝盖上趴着睡了一觉,就大脑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玉佩是系统的载体,玉佩破碎了一点,自然也会对系统产生一些影响。系统本来就能源有限,还被碰碎了一块,整个系统都陷入了自我修复当中。
好巧不巧,姜小圆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烧了。
她本来就是依靠着系统才有的“□□”,系统这一修复,就把她的意识也给甩进了系统正在修复的空间里。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丢进了一片的混沌,等到她清醒了一点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记忆的上空。
其实说悬浮也不对,她更像是变成了一个幽灵。
一直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混沌的黑暗才渐渐得清晰了起来。
青年穿着宽袍大袖,慵懒地倚靠在贵妃椅上看书,宽肩窄腰,黑色外衣滑下,露出雪白的中衣。
俊美的青年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是那种浓郁的阴鸷感,他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似乎是正在吩咐下面的人做事,明明是慢条斯理的样子,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浓郁的杀气。
美中不足的是,他坐着轮椅。
其实比起温和,用“平静”来形容他更加合适。
温和是一种性格品质,平静却是他长期维持的情绪——不管是下令杀人,还是指挥作战,仿佛这些都引不起他的任何波动。
原著里面,变成暴君的陈秋是易怒的、阴晴不定的,但是那个“暴君”太片面,远远眼前这个平静的人那么可怕。
他给人的感觉是上位者的威压,仿佛露出一角的冰山。
姜小圆清醒了一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陈秋过去的记忆,而是原著里面的那个暴君陈秋的记忆碎片。
这份系统里的“记忆”,也是秋秋本应该走向的“未来”。
*
在这段记忆里,断了腿的少年陈秋,度过了自己最为潦倒落魄的一年,然后在流放的路上被劫走。
从此之后,他改名换姓,三年后就一跃成了镇守一方的节度使,短短的时间里就手握重兵。
皇帝一开始是信任他的,因为金人打了过来,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大将,于是在两年的时间里,渐渐失控的南方就被这位横空出世的节度掌握在了手心里,他是最佳的政治动物,极高的军事天赋让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的盛名满京华,谁人不夸一句战神勇武?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位传说中的节度使,每一场的战役都是在轮椅上指挥着的。
年老而沉迷于权术的永嘉帝,甚至连这位节度使的面都没有见过;和父亲一样沉迷权术、在搞窝里斗的陈端,也没有见识过这位节度使。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让这两位权利的痴迷者对他从不起疑心。
在他们在汴京城里纸醉金迷、沉浸在荒唐盛世里的时候,陈秋在前线待了三年。
姜小圆只在原著里面听说过暴君残暴、嗜杀,在他离开皇宫后,那本来是他人生最激进、最踌躇满志的几年,可是在这段如同纪录片长镜头的记忆当中,姜小圆却没有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或者说一个暴虐的上位者。
她只看见了一个病人。
而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光辉岁月,也似乎比传闻中更加艰难千倍、百倍。
因为陈端得到了大部分秦家遗存实力的支持,南下的陈秋的崛起要艰难得多。纵然是后来手握重兵,他不仅要面对南方分割占据的诸多虎视眈眈的势力,还要和金人对抗。
无数次以弱胜强、绝地逢生,纵然是他是个军事天才,也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在北方的三年里,粮饷不足,军队条件极差。
他的身体被在宫中的七年拖垮,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几乎要靠着药罐子吊命,流水般的军医进来,也看不好他的身体。
红鸠之毒没有解,他就每夜每夜地睡不着觉,头疼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就把自己的关起来,营帐十米内都没有人靠近——
他甚至为自己打造了一把铁链,一发病就将自己锁在黑漆漆的营帐里。
寒冬腊月的时候,边塞的军营里在过春节。
只有被铁链锁住的青年,一整夜一整夜地忍受着痛苦。
一直到天光大亮之时,雪花从营帐的缝隙里面飘进来,青年抬起头来,那修罗般的纹路爬满了他的半边面庞。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为他遮去风雪,他触碰雪花的时候,缩回了手指。
就这样,三冬如梦影过去。
比起传闻里面的杀神,他更像是一个天地间飘荡的孤魂野鬼。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没有牵挂,热闹不入耳,人间喧闹也吵不到他。
除了无边的、幽深的孤寂。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够接近这个传说中的暴君。
渐渐地,有人说他天生重瞳、面有修罗纹,其实不是救世主,而是魔星转世,所以才长长久久地戴着黑斗篷,遮住那魔星的标记。
也有人开始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对金人狠,对大庆人也狠。
就是这么一个病疯子,带着三军横扫了南下的金人,一路将铁骑杀到了汴京的城门下。
在最后一场击退金人的战役里,因为皇帝突然发兵从背后包抄,陈秋的军队被困在了大山里面,缺少粮饷和供应,困了三天才得到了后续的救援。
也是在那三天的时间里,红鸠之毒发作,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敌人,还有战友。
他将自己跟随多年的军师埋葬的时候,军师奄奄一息之时还在安慰他,让他别愧疚,他们并不怪他。
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们很多人本也活不了了,或许在饥饿中死去会更加痛苦一些。
只是,他这一生得到的善意太少太少,多年来仅存一息的善意,也被自己亲手葬送。
青年浑身鲜血地来到了汴京城门之下的时候,他双目赤红,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浓重的杀意当中。
黑色斗篷的青年亲手杀掉容妃的时候,她凄厉地诅咒他——诅咒他是个永远被抛弃、没人爱的可怜虫;诅咒他就算是富有天下,也享受永世孤寂。
他的红色纹路,就是天降的灾星。
在诅咒声里面,他来到了永嘉帝的面前。
永嘉帝哀求他,告诉他,他只是受到了容妃的欺骗,所以才以为他是秦皇后和其他人苟合的产物。他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都会做的事情,不过就是鸟尽弓藏、奸人挑拨的老套戏码。
他哭着回忆着他以前的时候,到底有多么爱着他这个儿子,他是多么骄傲地喜欢着他这个儿子。
高高在上的皇帝,还在小太子儿时给他骑过大马、带他看过无数次的烟花,他试图证明着自己,以前也是曾经爱过这个儿子的。
他来到了永嘉帝的面前,凝视着自己昏庸的父亲,一刀插在了他的心脏处。
他的动作狠厉,面无表情。
他一刀又一刀,将这个仇人彻底杀死,然后一下一下地擦着手里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神经质地想要擦掉满手的鲜血,却看见鲜血变成了纹路,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匕首当啷地掉在地上,这个年仅23岁、空前年轻的帝王,竟然有一瞬间的茫然。
八岁的时候被废,在皇宫里苟延残喘了七年、在外漂泊了七年,当一个人以仇恨为动力活着,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仇恨,等到大仇得报地那一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就死掉了。
可是为了这刻骨的仇恨,跟随他多年的兄弟们被他杀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知己也死在了边关。
他们不能瞑目的眼睛成了他永久的噩梦,容妃的诅咒如同逃不开的爪牙,他无法解脱,也不想解脱。
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仿佛终于看清楚了自己丑恶的样子,开始自虐式地用地狱的焰火惩罚着自己。
小说里,陈端以为,暴君是为了折磨他才没有杀掉他,让他流放。
其实那个传说中的暴君却是听说了他和自己的爱人相濡以沫、感情很深,暴君撑着下巴笑。他这辈子都不知道“爱”为何物,所以他暂时放过了陈端。
等到他索然无味地发现“爱”不过如此之后,就兴致缺缺地杀掉了陈端。
爱啊,是暴君一辈子都稀缺的东西。
仿佛容妃的诅咒真的成功了一样,他坐享盛世繁华、也坐享无边的孤独。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永嘉末年。
姜小圆一直保存着那副幽灵的模样,飘荡在空中,看着重光帝的一年、两年、三年过去……
乱军杀入了城中的时候,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间烧起,在火光里面,暴君笑着举起来了酒杯,和虚空中不知道是谁碰杯。
他像一只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蝴蝶,折断在了燃烧的熊熊火焰里。
这一生不能解脱的痛与恨终于结束了。
陈酒烫浊秋,三杯两盏,难解心上愁
人间伤怀事,断雁西风,不复水长流
化为灰烬之前,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空气中不存在的人。
只是火光漫天中,那空气里半透明的身影不过是恍惚一瞬,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