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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做生意, 不可能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将客人往外头推。

周攻玉面不改色地收了银子,抬眸看向这说话十分不客气的‘贵客’。一双绿豆眼,塌鼻梁, 嘴有些地包天的。一身藏青色的家仆衣裳, 浆染的色泽很鲜亮。相比武原镇百姓的穷困, 这衣裳算是体面的。

他于是点点头, 手下啪嗒啪嗒地拨弄算盘算起了账:“楼上厢房六间, 楼下两间大通铺。厢房是一钱半一宿,大通铺三十文一宿。食肆里住宿与吃饭是分开的。热水和茶水也另算。加上热水,茶水, 平日里食客的收入……包场的话,一日得十六两一钱银子。客官要住多少日?”

“十六两一钱银子!”一句话, 那仆从脸色瞬间一变。

他骤然扭过头瞪向周攻玉,拔高嗓门怒道:“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你一日敢要十六两?隔壁食肆才一两银子,你当我是冤大头啊!”

周攻玉每当他是冤大头,但也没差多少。恶客虽然也是客,但赶走会少很多麻烦。

对他的怒火无动于衷,周攻玉眼睑低垂着, 白玉般修长的手指八风不动地继续拨算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家食肆是做吃食生意的, 这十六两还是按照每日最低收入来算。客官识字吧?菜单就在上头,价格也给的很清楚。”

说着,那仆从顺着他的指引看向柜台上空。

上空一条麻绳上坠了许多巴掌大小的木牌,每个木牌都刻了字。字体龙飞凤舞,颇有几分入木三分的意思。这是西风食肆的当日菜单。每块木牌上头明码标价,荤素分的很清楚,左素右荤。那仆从从左到右一一看过去,发现这家食肆不仅仅住宿比旁人贵, 连吃食也比一般的食肆贵一半不止。

“你们这就是抢钱啊!”那仆从脸色十分难看,“就这种小地方,一条鱼也敢要这么贵?”

“觉得贵可以住旁边。”周攻玉微笑,“旁边便宜。”

那仆从噎住,顿了顿,他怒斥周攻玉:“生意上门你往外赶,叫你们东家出来!”

周攻玉这才从算盘上抬起头,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从容得不像一个求着客人住店的小掌柜:“不必,我就是东家。”

这人脸瞬间就青了,噎得。

“要住就给钱,不住就请。”周攻玉微笑,“别耽误我店里生意。”

武原镇本就是个迎来送往马车拉出来的小镇,镇子上大多商铺靠的就是往来商队的食宿讨生活。光西街这一条街上客栈就有五家,食肆有四家。旁边就有食肆,且有不止一家。最近的一家就在隔壁,旺客来。出去,左转,三步路的事儿。

那仆从被他这一句话给顶到了肺,脸色乍青乍紫的,半晌没作声。

原以为话说成这样,这人定然转头就走。谁知这眼睛长头顶上的‘贵人’硬生生将一口气咽下去,黑着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大锭银子。瞧着至少得二十两的分量,嘭地一声搁在柜台上:“把厢房收拾出来,其他闲杂人等都给赶出去!”

周攻玉目光在银子上落了落,抬眸看向仆从:“住一日?”

仆从哽了一下,冷哼一声,扭头就小跑着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先进来两个白脸的小厮,后头跟着一个粉头油面的公子哥儿进来。仆似主人型,主仆一个样儿。趾高气昂地走进来,那架势不是来住店,是来拆迁。

周攻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帮人,端坐在柜台后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那位油头粉面的公子推开人群仆从走到最前面,走到周攻玉跟前。本想着说句什么,结果站着跟周攻玉坐着一样高,傲气的脸顿时一僵。

两人视线持平,周攻玉微微抬起一边眉头。这公子肿的跟馒头似的脸噌地一下就涨红了:“乡野莽夫,谁准你直视本公子的眼睛!”

周攻玉十分自然地移开视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仿佛一座高山。

“……”肥猪公子闭嘴了。

周攻玉起身带路:“公子楼上请。”

二楼两间靠南,两间靠东,剩下两间一个朝北一个朝西。这公子一脸嫌弃地将个个屋子都看了个遍,最终选择靠西的厢房。那厢房在走道的最里头比较安静。他一个人住一间儿,其他五间都空着。随他一道过来的六个仆从全部赶到楼下住大通铺。

主子的架势摆得很到位,周攻玉对此不置一词。银子给到位,其他都好说。

说实话,西风食肆创建之时资金有限,屋中一应摆设用得都不是最上等的料子。但周攻玉亲自布置的,物尽其用之下也算得上雅致。但那位胖胖的公子进门张口便是一句‘寒酸’。从桌椅到摆设都入不得他眼:“这种地方也能睡?脏死了,来人,给本公子换!”

他一声令下,后头跟着的那几个狗腿子仆从立即就这掀掀,那推推。屋子里折腾得叮叮当当响。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安琳琅听到动静赶过来,皱眉看着二楼。

老爷子也跟出来,身后的抱刀白脸小哥嘀咕了一句:“该不会是来闹事的吧?”

安琳琅心中一凛,刚要上楼瞧瞧。

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批人,都是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在门口伸头伸脑,十分好奇的模样。说起来,西风食肆开业这么久,安琳琅也没怎么跟附近的商户打过交道。但这条街上大多数掌柜的都认得她。毕竟这家男人长得跟天仙似的,有那寡妇老板娘每日都要来门口晃悠上一回。

这会儿门口就靠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年纪也不大,二十五六岁上下。

这人安琳琅面熟,一天来西风食肆门前转三回。好似是旁边不远做布庄生意的。夫家男人痨病,她一个女子撑着生意。此时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马面裙,面上点了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杏眼滴溜溜地往门里瞅。目光不期然与安琳琅对上,她鼻腔里一声轻哼,神色轻慢地与身边一个中年男子聊起来。

声儿也不大,就在说西风食肆生意这事儿:“你说这家吃食当真有那么好吃么?怎地一来客就往这家来?”

“谁晓得?”那中年男子眼睛就没从她鼓囊囊的胸口挪开过,油里油气的:“吃食不就那么个味儿?青菜萝卜还能做出花来?这么多人吃,谁晓得菜里头是不是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哎哎哎!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那妇人娇笑地推了他一下,“话可别乱说,得罪了人,指不定人要打上门来。”

那中年男子猥琐一笑,阴阳怪气道:“怕什么?古话说得好,爬得高跌得狠。谁晓得这家食肆能开多久?”

两人说着话,外头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的,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

安琳琅的眉头就皱起来,她这人脾气不算好,听这阴阳怪气的话就十分冒火。安琳琅从柜台后头摸了一把菜刀出来,冷笑一声:“有的人吃食做的跟猪食一样,确实没人吃。”

话音一落,外头笑得最大声的那中年男子脸一黑,扭头狠狠瞪过来。

正好周攻玉从楼上下来,外头说小话的人声音就是一静。街上同为做吃食生意的,真吃过西风食肆的不算多。来西风食肆打尖儿的大都是住户和商旅。他们日日看着大批的客人往西风食肆来,自家生意冷冷清清,自然就有那不得劲眼红的。

此时见着周攻玉一副面带寒霜的模样,心里不由怵了一下。早前这年轻人给食肆修缮,就有人来找他搭过话。他们心里清楚西风食肆这东家看着清瘦,其实十分不好惹。

眼看周攻玉走过来,他们顿时就哑火了。

那靠着门槛儿的布庄老板娘倒是没有怕的。她本身做的不是吃食生意,这人新店开业之前,还去她的布庄买过料子。此时不由忸怩地换了个姿势,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睨向周攻玉。

周攻玉冷淡的视线一扫门外看客,低头就看到安琳琅手里握着的菜刀。他眼中一瞬间溢出笑意,细细碎碎的发着光。

握着那只手将菜刀拿开:“你怎么出来了?没什么事,就是楼上那‘贵客’脾气不大好。嫌弃咱们食肆的铺盖不好,要换成自己的。”

“啊?”安琳琅还是头一回见住店自带铺盖的。

果不然,就看到这不知打哪儿来的贵客家仆来来回回地搬。搬了差不多十来趟,郑重其事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安琳琅抓了抓头发:“银子给了么?”

要怎么样无所谓,钱给了就行。

“给了。”周攻玉眼里笑意似水一般,波光粼粼的,“二十两。”

安琳琅眼睛一瞬间迸发亮光,亮晶晶地看向周攻玉。

周攻玉眼里笑意绷不住,轻轻一笑:“怎么了?”

“有前途。”安琳琅衣服孺子可教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张小脸都放了光。但还拼命压抑住高兴,故作镇定地道:“短短时日就遗传了我的天赋,不错,不错。”

“遗传?”

“啊,那不然,传承?”

周攻玉真的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目之所及也没有别人,全部的目光就投注在自己身边这个灰扑扑的小姑娘身上。笑声如山间清泉,玉石相击。外头那妇人媚眼抛给瞎子看,脸上青青紫紫的。当即哼了一声,推开搭在她肩上的肥手,脚步仓促地离开了。

她一走,旁边的人絮絮叨叨的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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