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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冬夜,他见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背着双肩包,一去不返。

后来是郑文弘找他谈话,他才知道,他母亲亲手做的那个泥塑,是郑文弘喝醉酒回到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而谢桃,不过是被她妈妈苏玲华喊着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事实上,谢桃也从来都没有想要跟他比,甚至抢他的任何东西。

那不过都是苏玲华因为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而做出的荒唐举动。

那个时候的苏玲华,虽然已经治好了心理疾病,但是因为多年和前夫谢正源之间不够平等的关系,导致她将自己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比较低的位置。

她想在这个新的家庭里真正立足,于是她严苛地要求自己的女儿要跟上郑和嘉的学习成绩,同时,她也下意识地开始讨好,偏向于郑和嘉。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示好,能够让郑和嘉接受她。

但在她偏向郑和嘉的同时,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谢桃。

或许在精神失常的那几年里,她早已经忘却了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的母亲。

即便郑文弘提醒过她,但当时的苏玲华,仍然陷在曾经的固有模式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失去过一个家庭而给她带来了深重的打击,这一次,她变得过分珍惜。

郑文弘和苏玲华一直都知道谢桃在哪儿,他们也一直都在悄悄给谢桃所在的那家镇上的蛋糕店里打钱。

但他们却并没有敢去栖镇,把她接回来。

因为谢桃这一次,显得尤其决绝。

即便苏玲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在自己的女儿最脆弱的时候,狠狠地在她心上扎了一道伤口,或许那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而郑和嘉对谢桃,也同样感到歉疚。

他承认,曾经的自己,从一开始对待谢桃,就是抱有偏见的。

因为她和苏玲华都是忽然闯进他家里的陌生人。

这一年多来,曾经如同浮浪般恣肆的少年,终于有了几分他父亲的沉稳。

对于自己曾经的幼稚行为,郑和嘉一直心怀愧疚。

“其实我以前也讨厌过你。”

谢桃忽然开口,却没有转身。

“以前我觉得妈妈很喜欢你,她在我面前总是提你,要我向你学习,要我的成绩要像你一样好……”

“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很讨厌你。”

“但我也能理解,那时你对两个忽然闯进你家里的陌生人的抗拒。”

“因为我也一样。”

她也同样,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还要被妈妈逼着,叫郑文弘“爸爸”。

她也同样抗拒。

但他们的处境终究是不相同的。

一个,是那个家里本来的主人。

而她,却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时的谢桃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不用记着。”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谢桃说完,就直接往楼上走了。

而郑和嘉站在原地,望着谢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他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谢桃趴在书桌上做做作业的时候,听见细微的淅沥声传来,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立在一间暗室里。

燃着几炷香的供桌之后,正摆着两个灵位,一个是其父卫昌宁,而另一个,则是其母沈氏。

又是一年六月十三。

他母亲的忌辰,父亲的死期。

更是卫家满门遭逢大难之日。

可笑那般簪缨望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不过一夕之间,便大厦倾颓,黄土埋骨。

眼底似有几分讥讽,卫韫整理了一下衣袖,伸手取了旁边的香,再点燃了一炷。

缭绕的烟,模糊了他的冷淡的眉眼,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疏淡无波的模样。

卫氏满门或生或死,他并不在乎。

毕竟那样一个大家族虽也曾有枝繁叶茂之态,但其实早已烂到了根里。

在曾经的卫家,卫韫唯一在乎的,只有他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还有早逝的母亲。

身为卫氏三房的庶子,他的父亲卫昌宁在那样根深树大的家族里,便是最为不起眼的一片叶子。

而身为三房庶子的儿子,他卫韫生来,便更是渺如尘埃。

但偏偏卫家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他。

多讽刺。

卫韫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卫敬早已经等在了门外。

“大人。”

见卫韫从暗室里出来,卫敬便低首唤了一声。

“如何?”

卫韫漫不经心地用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并未问罪太子。”

卫敬垂首,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扯了一下唇角,“太子虽冲动易怒,但他身后,却有一个好太傅。”

“许地安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许地安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卫韫如何会想不明白,若无启和帝的默许,太子要想从这起贪污大案里完全脱身,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本名册上与太子有关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此看来,启和帝对待他这位亲自抚养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几分偏爱。

却是不知,这位如今一心追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对待他的这位嫡子,究竟还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暗。

“太子派来的那些人,不必再留着了。”

“都杀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仍旧平稳,犹带几分飘忽轻慢,不染半点情绪波澜。

“是。”

卫敬垂首应声,而后便转身走出去了。

待卫敬离开,屋内恢复一片寂静时,卫韫方才听见窗外似乎有淅沥的雨声,且仍有雨势扩大的趋势。

他顺着窗棂遥遥一望,目光沉沉。

缓步行至窗前,卫韫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打湿了他暗红的衣袖,添了点点的深色痕迹。

胸口传来熟悉的滚烫温度。

卫韫顿了一下,伸手从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时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窗棂上,瞬间被雨水打湿。

卫韫捡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随意拆开。

微微湿润的洒进信纸上凝着一行板正的墨色:

“卫韫,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看着这样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棂外的婆娑树影时,神色忽然变得飘忽渺远。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却好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在下着同一场雨。

雨势渐大,声声清脆淅沥。

一如多年前,浇熄卫氏家宅那场大火的雨声阵阵。

那个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亲,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

“延尘,你要好好地活着。”

这是他对卫韫,说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父亲对他的教诲从来都是“样样不必拔尖儿,万事莫要出头”。

便是连取名,也是名“韫”,字“延尘”。

意为和光同尘。

他的父亲平生一愿,便是望他做个最为平凡,犹如尘埃一般的人。

这便是其父那所谓的,在卫氏那般的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时,坐在书桌前的谢桃,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雨水一点点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仿佛都在望着同一场雨。

当谢桃膝盖的伤终于好了之后,她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又会去甜品店里做兼职。

这段时间谢桃一直都在和卫韫保持着联系。

就是那种连她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闲聊一下的联系。

当然,大多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在说。

如果不是问过卫韫的真实年龄,谢桃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日常老干部画风的老爷爷。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会喜欢喝茶,练字,看《知论》?

讲话还文绉绉的。

谢桃觉得自己跟他聊天聊着,自己上语文课学文言文的时候都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来往联系得多了,谢桃渐渐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尤其优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博学多闻,会下棋,会书法,会画画,甚至还有一些能够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诵文言文的方法。

那么枯涩难懂的文字,经由他解释之后,又好像变得顺眼了许多。

但同时,她也发现,他似乎对许多现代社会的词汇,都并不了解。

这让她不禁开始产生怀疑。

“卫韫你跟我说实话,你其实是个住在山里,信号还非常不好的老爷爷对吧?”

“也不对,如果你信号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个老爷爷?”

当卫韫看见信纸上的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眉心微蹙,觉得有些莫名。

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时的信件骚扰给磨得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