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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看这一位顾大公子脖颈左边的伤痕,她忍不住微微挑了眉梢:啧,混得有点惨呢。

落日的余晖,从西面来。

她与顾觉非相对而立,余晖正好将她的影子,叠在了顾觉非的身上。而他身后的台阶上,只能瞧见一道影子。

陆锦惜看见了。

那一刻,她目中飞掠过了一道奇异的光彩,只是一眨眼,又藏了个无影无踪,散在她眼底晕开的柔和之中,仿若天成。

其实,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告辞。

可她只站在原地,不言不语,看着他动作。

药方,只被他折了一下,便没有继续再折。

顾觉非也不将之收起,只拿在手中,抬眸时候,瞧见了她身后昏黄的晚晖,为她镀上一层光。

因为背着光,所以她的五官,在他眼前,便有些隐约。

只有那一双眼眸,温和而璀璨。

那一瞬间,顾觉非竟想到了一个词:欲说还休。

种种有关她的传闻,忽然全从他脑海深处,钻了出来,陆九龄昔年一字一句的得意,萧彻偶尔提起时候的平淡,永宁长公主话语之中的恨铁不成钢和惋惜,卫仪高高在上的嘲讽与不屑,甚至还有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

清楚。

但是慢慢地,都泯灭一空。

所有的耳听,都是虚。

即便肉眼所见,也并不一定为实。

他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旁人的一切言语,仅能成为他的参考。

也许因为她是薛况的孀妻,也许因为她实则与薛况和薛况的谋反毫无关系,更或许……

是因为舒服。

他察觉不到她对自己有半分利益方面的企图,随意的几句对话,看似有机锋,其实毫无目的。

友好,而且坦荡。

仅仅这么几句,他竟然拥有一种难得放松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找到自己的言语,随后才低声一叹:“夫人您,跟传言中的不大一样。”

陆锦惜顿时失笑:“看来我得谢你这一句夸奖。不过顾大公子么,倒跟传言中的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顾觉非都没忍住,跟着笑起来,略一拱手:“那顾某也得谢夫人夸奖了。”

陆锦惜笑,或许是因为夸奖。

可他顾觉非么……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没顾承谦以为的那么坏,却也没旁人以为的那么好。

他笑,只是因为陆锦惜这一句,在他玩味来,颇有些意思罢了。

“令尊与家父乃是故交,昔日觉非也曾蒙他传授学业,算起来,与夫人该是同个先生,同出一门。”

“只是后来我师从酉阳先生,倒与陆大人见得少了。”

提起昔年的事,他目中微有回忆之色。

不过话锋一转,便说到今日的事上。

“晚上席间我也曾敬他一杯酒,见他与二弟离席之时,醉意不浓。我二弟的书房也不藏酒,想来他没可能再喝。”

“如今说人醉了,多半是人困乏。”

毕竟如陆锦惜先前所担心,陆九龄毕竟年纪大了。

顾觉非闻见了自己设上醒酒汤的味道,心里有几分杂念生了出来,只是很快又被他压了回去。

他对陆锦惜道:“夫人可稍稍放宽心些。如今天色已晚,风也凉了,我送夫人一段路,回车上去吧。”

这倒是陆锦惜第一次听说陆九龄也曾教过顾觉非。

算算年纪,原身陆氏应该知道。

但她不知道,所以索性半句话不接,只道一声“有劳了”,便转了身,往巷子口去。

出去,也不过就是几步路。

隐约间,她已经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

“当心点……”

“大人您当心,快扶着……”

该是人接到了。

陆锦惜回头看了身边顾觉非一眼,只见他面容沉静,神色间毫无异样,心底险些发笑,只是面上半点没露。

一路出了巷子,往右边一转,便能看见那边停着的两辆马车了。

一者乃是今日跟着永宁长公主车驾来的将军府马车,一者是陆九龄今日乘着来的,自是陆府的马车。

几个小的已经将陆九龄扶上了马车。

青雀和白鹭本要往将军府马车上去,谁料一抬眼,竟见她从道边走过来,身边还是顾觉非!

白鹭立刻瞪圆了眼睛。

青雀也是微微发怔。

倒是陆锦惜与顾觉非都是一脸的坦荡与自然,仿佛半点都不觉得一个寡妇与大龄未婚青年站在一起有哪里不对劲。

太阳还没下山。

这光天化日的,能通奸不成?

陆锦惜人到了车边,看了这俩丫鬟一眼,便问:“父亲没事吧?”

“没事。”白鹭反应了过来,忙回道,“只是微微有些上头,睡过去了。方才已经送进了车里,一会儿叫人送回去便可。”

还说要跟她宴后再叙呢。

不成想,半个酒鬼。

陆锦惜无奈地摇头笑笑,也不问了,只道:“去取方手巾来吧。”

手巾?

白鹭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青雀眼一瞥,已瞧见了旁边顾觉非鹤氅上的痕迹,一时明白过来。

她应了声,便去马车里取了一方雪白的手巾。

陆锦惜伸手接了,也回看了顾觉非一眼,微有犹豫,只是到底还是递给了他:“家父人已经接到,有劳大公子相送了。”

声音,如山软水温。

她的眼神暖融融的,很礼貌也很克制,带着点小心,仿佛不确定自己带着点小心的行为,会不会冒犯他。

那一刻,顾觉非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从头到尾,没有对他满身的狼藉,询问半句,末了也只借着一声“有劳”,递上一方手巾。

自尊这种东西,其实脆弱得随时可以崩溃。

他甚至觉得,若陆锦惜此刻望着他的眼神,锋利上一些,或者夹杂着一点别的东西,也许就能轻而易举,化作刀剑,将他整个人都穿透。

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毫不设防。

可是,她没有。

自始至终,都是善意,温和,甚至体贴。

其实,这一刻他比刚出门的时候,还要狼狈:因为差一点,就被这眼神所击溃。

顾觉非第一次不知道自己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东西时,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很镇定地笑了一下吧?

“多谢夫人。”

陆锦惜微微垂首,裣衽一礼,便道了声“告辞”。

旁边的白鹭青雀虽看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看陆锦惜往马车这边走,便连忙上去扶着她,踩上矮凳。

厚厚的帘子一掀,陆锦惜人便进去了。

随后,将军府与陆府的马车,一前一后,都离开了太师府,顺着大门这一条路,消失在了长顺街的拐角。

“陆锦惜……”

站在原地的顾觉非念了一声,垂眸看看手中这一方雪白的手巾,竟觉得这一位将军夫人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话虽不多,却轻松写意。

即便没真的聊什么,却让他感觉自己与她意趣相投,或可成为挚交。

舒心,舒坦。

他唇边不由挂了一分笑意,迈步便想去找鬼手张聊聊今日刚结下的“梁子”,可还没等他走出去三步,脑海中便电光石火般闪过什么——

等等……

这个套路,是不是有点熟?

他想想起了自己昔日待人时的周到,接物时的妥帖,周旋时的八面玲珑……

人人都当他是朋友。

这个风格……

顾觉非眼角一跳。

脚步顿住了,身子也僵硬了。

心底,一时有些混乱,只觉隐隐有一股大不妙的感觉,从被他拿着的那一方手巾上,顺着他手指爬了上来……

这一刻,落日的余晖,已彻底西沉,消失隐没。

天边,再没有什么亮光。

长道尽头,已经没有半点车影。

将军府的马车,奔驰在夜幕笼罩的长道上,向着城东而去。

车内安静极了。

陆锦惜斜斜靠在沉香色金钱蟒大引枕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花梨木小方几上,合着不知名的节拍,轻轻敲着。

她微微眯着眼,脸上带着点奇怪而隐约的笑意。

没有喝酒,却似微醺。

心情,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