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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坐下来之后,他并未四处乱看,连摆在桌上的茶水都没动。

过了约莫半刻,外面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陆锦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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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恒一下抬首起身,一下便看见了一名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子。

她头上是温婉的半月髻,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则缀了一串简单的珍珠抹额,白玉似的耳垂上挂着深绿的孔雀翡翠耳坠,竟是光彩而明艳。

清雅是莲出水,芙蓉天然未雕饰。

若非她的确做妇人打扮,季恒或恐以为她是哪家的闺中小姐。

“季公子,久候了。”

带着一点笑意的嗓音,透着一种奇怪的甜暖味道,更不要说这一刻脸上绽开的些许浅笑,竟有一种如水似的温柔婉约。

季恒都怔了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在下季恒,拜见夫人。”

“还请公子不必拘礼,请坐。”

陆锦惜也是头一次见季恒,因时间仓促,只略略打整了一番,好在底子好,又不是出去见什么情郎,所以也不是很要紧。

她请季恒起身,之后才坐到了堂上的主位。

丫鬟将她的茶端了上来。

她端了起来,也请季恒用茶:“今年的新茶还没上,只有去年的信阳毛尖,也不知先生您喜欢什么,所以估摸着江南那一带的口味给您备了。”

“夫人客气了。”

季恒从未接触过陆锦惜,往日只听说大将军夫人陆氏性情懦弱,六年前薛况出事的时候,便常听人说大将军去后,寡妇只怕难熬。

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实。

眼前的陆氏,身上未有半点深宅妇人应有的局促,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分明进退有度,长袖善舞。

对方对他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季恒只有一只手能用。

那茶水端上来是盖着的,他只能先揭了茶盖,放到一旁,再端茶起来喝。

陆锦惜看了一眼,心里面便道了一声“可惜”。看这季恒面上虽有风霜之色,却是模样周正,一表人才,即便缺了一臂,也不影响半分风采。

她想起先前潘全儿说的话,眼见对方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了,才开口道:“将军府这边的情况,想必潘全儿去请您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也就不多赘述。季公子能答应教养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姑娘,实在是将军府之幸事,也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方才潘全儿也说,您特来将军府一趟,是为了谢我。这话我可不很明白了,不知是有什么事?”

“夫人做了这样大的一件事,都未有半点感觉吗?”

季恒倒没想到她对此一无所觉,有一些惊讶。

只是抬首注视陆锦惜片刻,竟起了身来,对着陆锦惜一揖到底!

“季先生!”

陆锦惜有些惊讶,忙让左右扶他起来。

“我一深宅妇人,哪里当得起您这般大礼?您可是朝廷科举出身的举人,前途无量,可莫要折煞我了。”

“夫人当得起的。”季恒终是慢慢地一笑,“单单这科举改制之事,便是开我朝之先河,前所未有,也让无数与季某一般身有残疾之人,得了几分希望。季某能再参加科举,都是因为您当日向皇上进言。恩同再造,季某焉能不感念于心?”

……竟是因为这个。

陆锦惜倒是有些没想到。

她怔然了片刻,才一下笑出声来:“季先生这可就是谢错人了,诚如您所见,我不过就是个将军府的孀妇,从头到尾也就是对皇上提及此事罢了,又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真要谢,一该谢当今圣上英明,二该谢如今的理蕃堂顾觉非顾大人深明大义,力排众议。跑来谢我,可是南辕北辙了。”

“夫人不必过谦。”

季恒胸有丘壑,岂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浅?朝堂上的事情,他虽然已经许久没关注,可这件事的头尾却看得很明白的。

“有因才能有果,夫人在此事中是何作用,您心里比季某清楚。季某今日到来,也不过为向夫人表个谢意。天下如我一般的士子,都该谢您的。”

有的事情,没有人提,便不会有人去做。

若没有陆锦惜为薛廷之先去向皇上提此事,又在武官们的游说上下了功夫,此事如何能成?

他固然要谢皇上,谢顾觉非,可陆锦惜也是该谢的。

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陆锦惜是能听懂的。

她只注视了季恒半晌,终于还是慢慢地勾唇一笑:“人都传季先生当年才名,仅次于顾觉非。若非遭逢大理寺失火一案的变故,当年的探花人选,还未可知。如今一见,到底名不虚传。”

“夫人这却是谬赞了。”

提及顾觉非,季恒的神情却有了几分变化,想自己确与顾觉非是同年的举人,在江南时也认得他,可要说能与他相比,那是痴人说梦。

“顾大公子才名,天下仰慕,季某虽不差,却也难及他十之一二。”

得。

敢情又是一个吹顾觉非的。

陆锦惜忽然觉得有些牙疼,生出几分任性的想法来,一点也不想接这一位解元季恒的话了。

只是季恒对此却半点没有察觉。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想起了顾觉非,也想起了当年那一场烧掉大半条街的大火,更想起了火后的黎明,那一道伫立在大理寺门口,久久没有动过的身影。

季恒至今都记得。

他守在父母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边,浑然感觉不到手臂的痛楚,周围还有官兵把守,谁也不能出去。

但那个时候,偏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守在大理寺附近的官兵,在这个人来了之后,走自动地散开了道路,像是退开的潮水一般。

大理寺卿李述满头的冷汗。

他听到有人说话:“大公子,失火之事,下官实在不知。那几个人,那几个人,都被毒杀……”

然而来人并没有听他说话。

他只是沉着脸,一步步踏过了那些焦糊的废墟,似乎是站不稳就要倒了,可偏偏一步接着一步,一步接着一步,站到了大理寺衙门早已烧得不成样的门口。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里面,也看向这半条街的狼藉。

周围还有哭声,叫喊声。

也有差役的呼喝声。

还有没灭去的大火燃烧的声音,伴着断壁残垣倒塌的声音,冷寂中有一种荒凉的嘈杂,不似人间,反像地狱。

季恒认得,那个人就是顾觉非。

后来大理寺失火一案被断成了一名录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导致了火灾,事后次日便在家中上吊,畏罪自杀。

大理寺卿李述引咎辞官,再未入朝。

人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惨烈的意外。

可如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六年,季恒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顾觉非站在那一片焦黑的大理寺衙门前时,隐忍又沉默的背影。

那绝不是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