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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身后,燃烧的鬼怪怒号着撞破房舍和影壁。这简直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那双灯笼般的猩红双目仿佛浸了血,没有人敢直面他的锋芒。怪物大口一张,几个弟子滚入他钢钉般的尖齿,血流成河。更多人被火焰席卷,天枢宫前四下都是着火奔跑的人。

“保持阵型!注意距离!”袁伯卿站在阶梯上大吼,“射箭!”

箭雨齐发,所有袁氏子弟的箭矢都换成了金箭,金箭突破百里决明的地煞火领域,击中他的血肉。霎时间他的肩背黑血淋漓,而那些黑血又在环绕他的火焰中蒸发,形成一片血雾。他仰头长嘶,更加暴怒,无数弟子在他的利爪下丧生,血肉成为他的祭祀。然而袁氏子弟像蚂蚁一般重新压上前锋,金箭穿破火焰,血雾在他漆黑崎岖的背上炸开犹如烟花。

“上钩索!”袁伯卿再次下令。

屋檐上的弟子转换旗语,命令一层一层向下传达。身负钩索的弟子取代负箭弟子的位置,百炼金钩抛入长空,钩上百里决明的脊背,金钩犹如恶犬的牙齿,死咬不放,细密的伤口血肉外翻,看起来像血淋淋的鳞甲。左右两翼的弟子拉着锁链同时发力,百里决明被控制住,无法再移动。

所有子弟的配合无比默契严密,这是多年不论风霜雨雪训练的结果,袁伯卿低笑,此战结束,他袁氏理所应当成为仙门百家的魁首!什么喻夫人,什么姜天师,都要仰他的鼻息过活!

袁伯卿发出命令,旗语再次变化,四方角楼的长老同时启动阵法枢纽,花纹繁复的青色封印大阵在天枢宫上空成形。四方枢纽,四重封印,第一重封印肢体,第二重封印术法,第三重封印肉身,第四重封印魂魄。第一重封印启动,然后是第二重,阵法旋转,无形之中有千钧重压袭上百里决明的脊背。地煞火消失,环绕周身的火焰熄灭,他低吼着,不住挣扎。

封印中山岳一般的重压镇着他,那是几乎碾压一切的力量,可他依然不屈地仰起头颅。他更没有屈膝下跪,而以钢爪支撑着地面,爪下挖出数道深深的沟壑,全身的骨骼因为受到挤压而发出细密而悚然的碎裂声。明明是个鬼怪,却如皇帝一般保持着赫赫的威严。

袁伯卿走上前,仰视这个丑陋又恐怖的鬼怪。他们俩对视着,百里决明猩红的双目里映着他须发斑白的影子。

“许多年前,我也曾经跪拜过你。想不到如今,你却成了我的瓮中之鳖。”袁伯卿嗤笑,“百里决明,给你个机会。你把你那徒弟的咒诅解了,我可以考虑让她入我袁家大门,为我奉侍巾栉。”

百里决明眦着血淋淋的獠牙,滚烫的吐息喷洒在袁伯卿的面孔上。

“他已经失去神智了,听不懂您的话儿。”有弟子小声道。

“哼,”袁伯卿有些失望,“果然是个畜生。”

他抬抬手,准备下令。百里决明忽然向前一冲,背上数个金钩硬生生脱离,各自都勾着一片他的血肉。袁伯卿离他太近,没有人来得及回援。炙热的吐息刹那间近在咫尺,袁伯卿下意识用右手一挡,百里决明咬上他的右臂,尖齿闭合,犹如两排钢刀合拢。鲜血如泉,扑剌剌喷在百里决明可怖的脸上,袁伯卿向后仰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被百里决明囫囵吞下。

更多钩索重新咬百里决明的脊背,他嘶声怒吼,再次被控制。袁伯卿面容扭曲,捂着断臂大吼:“杀了他!杀了这个畜生!”

越往后头,封印启动的时间越长。第三重封印启动,阵法变幻出更加繁复艳丽的符纹,耀眼的金光罩上百里决明庞大的躯体。百里决明嘶吼着,强行发动术法,血脉中的杀性猛兽一般叫嚣。然而逐渐成型的封印终究是压制住了他的术法,只有星星点点的火焰迸发出来,飞散在金光之中,犹如金红色的蝴蝶翩跹飞舞。第三重封印压制住了他的肉身,似乎也压制住了他的恶鬼本相。阵中他暴怒嘶吼。身影却不断变幻,恶鬼的本相和秦秋明的样貌来回切换,隐隐现现。

袁伯卿用左手拔出刀,朝封印中的怪物连劈两次。凛冽的刀光斩在怪物左右,肩后两只手臂一齐断裂,齐整的断口里黑血喷涌如潮。怪物颤抖,痉挛地长嘶。他无法逃离了,他是囚笼中的困兽,无力地暴虐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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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伯卿狡诈,留出半数上品子弟护持法阵,恶煞攻得十分艰难。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师尊烧出的焦黑路线迤逦向前,尸泥在坑道里堆积燃烧。袁家子弟在角楼下搭起堡垒,金箭的箭雨片刻不歇,战线被死死压在角楼外,泥铸了似的无法推进。四个枢纽必须摧毁过半阵法才会停止,十个恶煞分散在三个封印,战力落在了人数众多的袁氏上品子弟的下风。

不够快,不够快!最后一重阵法就要完成了,督战的谢寻微眉目阴沉,右手按上刀柄,预备拔刀亲上阵前。一个人压住他的手,将他的刀推回刀鞘。

应不识叹了口气,道:“事情我都听你爹说了,大侄儿,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天枢宫吧。”他一抬手,无数磨牙吮血的漓水鬼怪从后方扑上前线,“你别抱太大希望,前头我们在‘永夜’里自相残杀,我手下的鬼怪数目不到一百了。我会尽力帮你攻陷角楼,能攻下一个是一个,你赶紧到天枢宫去吧……”他咬牙,还是狠下心开了口,“没准还能见你师父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刀,把谢寻微的心割得鲜血淋漓。谢寻微用力闭了闭眼,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向前奔跑。漓水鬼怪为他冲出一条缺口,他趁乱通过了关卡。

是否一切相逢都逃不过离别的结局?是否一切开头圆满的故事都躲不过悲惨的收场?火焰在肆无忌惮地燃烧,可他的心里飞雪飘扬。时间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大火燃烧的绝望夜晚。

经过恶煞和袁家人缠斗的辕门,经过血肉泥泞的南天街,经过熊熊燃烧的弟子学舍……为了转换方便转换身份,戴面具的时候脸上带着妆,袁家子弟认得他是谢寻微,恶煞是他的鬼侍,两边都把他当自己人,没有人阻拦他的道路,他畅行无阻。

他从未这样仪态不整过,阿母说谢氏芝兰,庭下玉树,行走坐卧,都要有世家之风。他端正自己的言行,伪装自己的举止,忍耐心底不甘的疯狂和岁月带给他的苦痛,成为阿母和世人眼里期待的那个端方佳人。

可是今天,他扔掉了发冠,漆黑的发披散开,飞扬在风中。他撕掉外袍,露出底下属于谢寻微的素衣白裳。弃了刀,扔了鞘,他丢掉所有伪装,回到许多年前那个跟在无渡爷爷身后爬上抱尘山,师尊敲着棋子懒懒回头时看到的谢寻微。

和很多年前一样,他轻声喊:“师尊。”

黄金色的阵法中,浑身披血的怪物犹如一座碎裂的火山。

火星到处飞,金红色的小蝴蝶扑满天空。

谢寻微提着衣袂,向着阵法中心那个穷途末路的鬼怪奔跑。火光映着他的眉目,比神仙上人还要明艳昳丽,小蝴蝶追着他的裙摆飞舞,他是火焰中盛放的花。所有人惊讶地望着他奔跑的身影,那白色的身影像一只脆弱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那样壮丽勇敢,那样奋不顾身。

师尊。

师尊。

师尊。

他流着泪想,你听到了吗,我思念你,思念了好久好久。

我怎么能够只见你最后一面?

封印就是让魂灵长眠,永远在记忆的深谷里徘徊。倘若我和你封印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做回到抱尘山的梦?我们一起种忍冬树,采决明草,我们一起打枣子,晒连翘。你每天叫我起床,抱着我下山,在我脚边画一个小小的圆,让我蹲在人家店铺门口看你吹火龙。就算这个梦只重复一天,一个夕阳西下你牵着我回家的黄昏,一个我们一起泡脚看星星的夜晚,我也愿意用生命去交换。因为我们将会在永远不会有尽头的梦里相守,永远永远。

“启动最后一重封印!”袁伯卿愤怒地叫喊。

“可……可是寻微娘子……”有弟子迟疑。

“我叫你启动封印!”袁伯卿咬牙切齿,忽地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瞄准谢寻微,我要让百里决明亲眼看着谢寻微死在他的眼前!”

弟子们怔忡,都迟疑着面面相觑。

袁伯卿命令一个弟子为他拉弓,他用残存的左手搭上箭,瞄准奔向百里决明的谢寻微。所有弟子颤抖着举起弓,和他一起瞄准。

铮然一声响,犹如琴弦崩断,袁伯卿的金箭率先扑入长风。所有人的箭同时发射,箭雨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金箭离弦的那一刻,谢寻微终于回到了百里决明怀里。仙门百家视他的师尊为磨牙吮血的修罗恶鬼,就连他的阿父都说师尊没有救了,没有人看见这样暴怒狰狞的鬼怪不会感到恐惧。但是谢寻微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拥抱住了这只恶鬼,黑血沾上他的素衣白裳。

八年的岁月,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途,姑苏城的飞花,寒山道场的风雪,他终于走到了尽头。师尊的怀抱那么温暖,六瓣莲心沉稳地跳动,他好像拥抱住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于是风住了,雪停了,他苍白荒芜的世界有了一线春光。

鬼怪停止了怒吼,猩红的双目里映出谢寻微流泪的脸颊。

“师尊,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他抚摸鬼怪崎岖的脸颊,轻轻微笑。那一瞬,恍若一朵白昙无声地盛放。

鬼怪也注视着他,奇迹一般不再焦躁。射箭的弟子们眺望着这一幕,丑陋的怪物和美丽的少女寂静相拥,火光与喧嚣都成了虚影,他们是亘古时间中不变的礁石。

箭矢没入血肉,谢寻微听见那钝钝的声响,像一曲终了的琴弦收拨。八年了,他的时间许久不曾流动,成为绕着痛苦打转的圆,而他则是一只被钉在圆心的蝶,煎熬着挣不脱逃不走。现在死亡和梦境同时来临,蝴蝶终于挣脱银钉,时间在振翅中继续向前。他闭上眼,和师尊一同倒入血泊,苍白如翅子的衣袂染上血色,粘腻的血液浸润手心。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向后退避,色彩层层剥落,复归古朴的黑白两色。他的世界里,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