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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此处,百里决明有点不敢读下去了。师吾念“啧”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穆平芜并非被迫接收您的货物,而是同您做了交易,您保他穆家主君之位,他为您看守那些铁木匣。”他笑了,“果然是老奸巨猾,前头同您说的话里头真假参半,轻轻松松把他自己说成了个任人欺凌的老实头儿。”

“仙门中处处是这样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百里决明义愤填膺,“譬如说那裴真……”

师吾念眯眼望向他,“裴真?”

百里决明把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继续看穆惊弦写了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胜过了恶鬼,却输给了人心。

那天以后,我就这样看着令姜一日比一日枯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不再搭理我,只同深儿和妙容说话。日子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令姜依旧静心修行,从不对我愤怒。只是这样的她更令我担忧,我想同她谈谈,她不愿见我。

直到那一夜,灯火忽然次第燃起,穆家子弟惊恐的叫喊声响彻堡垒。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表象,令姜终究没能敌过她心里面那只恶鬼,心防已破,无可转圜。我披衣而起,握着刀赤足踏进了雪地。我看见鲜血从妙容的屋子里流出来,子弟们都持刀警戒,紧张地注视那门扉后面的黑暗。

‘咚——咚——咚——’

令姜踩着血走了出来,她一面拍着一个筑球,一面拾阶而下。雪地里她披头散发,俨然是一个疯狂的恶鬼了。那筑球脱了手,骨碌碌朝我滚过来。我低下头,看见了我女儿空洞的双眸。

那不是什么筑球,是妙容的头颅。”

“我不断问自己,我的妻子侍奉公婆,晨昏定省,我的儿女勤修术法,秉性仁善。上天何其不公,为何我们要遭受这样的苦厄?

令姜彻底疯魔了,她失去了她自己,她甚至生生抠出了自己的眼睛。我亲手为她戴上镣铐,把她关进囚笼。我体会不到时间的流动,每一个日夜于我都像一场结束不了的噩梦。如果人生是一场噩梦,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日复一日坐在她的囚笼前,看她对我嘶吼。我甚至没有办法顾及深儿,他越来越沉默,一个人练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下人回禀府里闹鬼,雪地里常常有小孩儿的血脚印。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妙容回来了,我半夜起床,去寻他们说的血脚印,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妙容在怪我么?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怔怔地,在凛冽的霜风里站了一夜。

阿父的随从又来了,再次逼迫我杀令姜。我提起刀,杀了这个随从,命人把他的头颅送往别业。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我想。

于是我把令姜关入了祖宗地堡,整理行装,命人备马,带上深儿,朝抱尘山出发。

‘大宗师,救救我们。’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乞求大宗师的宽恕,“所有过错我愿一力承担,求大宗师慈悲,救救令姜和深儿。’

白发白须的老人许久没有说话,我仿佛等了千万年那么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

‘你承担不了。’

仿佛有海水无声地将我淹没,我全身冰冷。

‘那个鬼怪来自玛桑西难陀,同抱尘山和你们的祖先有大仇。当年事出紧急,决明情急之下,将黑棺置放在你穆家。你们本应遵守承诺,守护秘藏,可你们放他出了棺。’无渡叹道,‘他的术法是‘疫疠’,施术时,释放无数‘血垢’,沾染者全身溃烂,骨头尽化,然而偏偏不至于死,竟可苟延残喘十数年。我所见最长存活时间,整整达到了二十年。他不附身,只同你的妻子结契。因为这样你的妻子就不会死亡,肉身不会腐烂,他可以通过召鬼拘灵术的咒契与尘世相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的妻子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咬着牙关道:‘大宗师,成了恶鬼摆布的行尸走肉,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来得太晚了,孩子。我寿数将尽,功法衰微,已无力抵抗那只道行三百年的鬼怪。决明的功法被我封了一半,当年尚且拼了半条命,何况今日?’无渡将他扶起来,‘去吧,去问问决明,可愿意收深儿为徒。如此一来,你至少能够保全你的骨肉。若决明不愿意,再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决明长老拒绝了我的请求,大宗师为深儿绣上了恶煞纹身。带着这个纹身,只要不说话,不施法,鬼怪们便会误以为他是它们的同类。我们拜别大宗师,离开抱尘山。

连当世唯一的大宗师都无能为力,还有谁可以收伏那只来自西难陀的鬼怪?大宗师说它同抱尘山和我的祖先有仇,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让它要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心中哀戚,望着山路下迢迢的江水,竟有了投水自尽的念头。

深儿拉了拉我的手,低低喊了声:‘阿父……’

我打了个激灵,我在想什么?深儿才十二岁,令姜还等着我救,我如何能死?

快马疾行,刚进了堡垒门楼,立时有家中弟子慌忙来报:‘主君,不好了!老家主派人开了地堡,原本要……’他咽了咽口水,道,‘原本要赐死夫人,可是夫人……’

‘把话说清楚!’我目眦欲裂。

‘可是夫人逃出了地堡,如今大开杀戒!她弄出了许多泥巴一样的东西,意图封印她的子弟都成了怪物。’他哭泣,‘主君,您快去看看吧!’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已经听到了远处撕心裂肺的哀嚎。

术法疫疠,至垢则净,灭道则生。大宗师告诉我,西难陀的鬼怪有三百年的道行,鬼域若成,无人可逃。我眺望远方,厚重的血垢吞噬着穆家堡的楼堡和土地,人们奔逃四散,嘶声哀哭。有人伸出手去够师兄弟,却被溃烂变形的同门拉入血垢。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妻子被恶鬼纠缠,我的女儿独自徘徊在黑夜里的穆家堡。我承诺过令姜同她一起面对,我告诉过妙容阿父永远保护她,我是丈夫,是父亲,是她们唯一的依靠,我不会食言。

我最后一次摩挲着深儿的发顶,他望着我,大睁着眼睛静静落泪。

‘要记得替你阿母和小妹,替我……活下去。’

我将深儿推出穆家大门,命人击碎千斤闸。厚重的铁门徐徐落下,我和深儿隔着一道门,也隔了生死天堑。他哭着大喊‘阿父’,我狠下心转身,去往东西南北四道门,破坏所有千斤闸,铁门和厚重的石墙封锁住了穆家堡,这些血垢流不出去,无法在外头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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