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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童终于开了口:“寻微,我是不是很讨人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同我说大任担于我肩,我必须勇敢,必须懂事。我须得苦读经传,我须得勤练术法,所有人都盼望我长大。可我还是忍不住任性,偷偷跑出去玩儿,一个人爬上金砖宝塔,坐在最高的屋檐上。整座山的人都跑到下面,喊我下去,最后还惊动了我爹娘。我偏不下去,我就喜欢看他们气个半死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白皙的脸颊对着苍白的月色,像一张纸,没有血色。

他说:“其实到今天,我已经五百多岁了,我早就应该长大。所有人都要长大,没人可以一直活在童年,即使是鬼怪也不例外。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回心域了,你早点休息。”

他正要离开,谢寻微拉住他的衣袖。

“最后问一个问题,”谢寻微攥着他的袖角,“你同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恶童沉默良久,蹲下身,将谢寻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寻微,你有没有体会过下坠的感觉?我有时候想,世界就是一个小孩儿手里的石子儿。小孩儿把石子儿往外一扔,世界就产生了。当石子儿落到地上,世界就结束,这漫漫尘世就活在将落未落的瞬间里。万事都有尽头,所有人都有落地的时候。但死而不亡的鬼怪没有尽头,我和百里决明永远在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他低着头,轻轻说:“不同的是,他的苦痛,我替他受了。”

温热的六瓣莲心在谢寻微的手掌心里跳动,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谢寻微有些发愣,怔怔地仰起头,注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悲哀柔软的光在他的瞳子里蕴聚,谢寻微好像在那双红色眼眸看见了师尊。

谢寻微心中莫名涌起无限的悲哀,恍若有冰冷的海潮洇埋心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恶童转身要走,谢寻微再一次拉住他。

“走吧。”

“去哪儿?”恶童疑惑。

“去游湖呀,”谢寻微笑意盈盈,“你不是想要划船么?”

恶童别过脸,不满地嘟囔:“你未婚夫不让我们去。”

“第一,穆师兄不是我未婚夫。”谢寻微郑重地说,“第二,他若敢拦,你就把他烧成秃子!”

这次他们不光无视了穆知深的叮嘱,还打破了百里决明二更前必须回家的禁令。夜深了,木芙蓉的落红铺满黯淡的小径。初一抱着睡着的恶童回小院,谢寻微跟在后头,侍女们无声地退避,初一把怀里的人放上床榻。恶童迷迷糊糊的,眉关紧紧锁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谢寻微俯下身,帮他掖被子,冰凉的发梢拂过他的鼻尖,他好像被吵醒了,微微睁开眼。

“你是师尊还是恶童?”谢寻微轻轻问。

男人还迷糊着,梦呓似的嗫喏了声:“裴真……”

梦话还没说完,又闭上眼睡了。

会梦见可恨的裴真,看来是师尊。谢寻微失笑,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看师尊睡熟了,谢寻微静悄悄退出房,关上门,初一候在门外。

“交代穆师兄的事儿办得如何?”谢寻微掸了掸衣袖。

“裴真”这个身份是穆知深在下塘裴氏为他找的,裴真本人是裴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他同裴氏达成协议,借用裴真的身份去往宗门。现如今他要弃了这个身份,本意是要穆知深抹掉真正的裴真。穆知深不同意,答应他会把事情处理妥当。

初一拱手,“裴真已经成亲,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裴氏原本就地处偏僻,与浔州隔得远,只要我们多加小心,料想不会出什么岔子。”

“罢了,”谢寻微嗓音寒凉,“届时若瞒不住,你亲自去下塘一趟。”

就在这时,门扇忽然被轰开。百里决明穿着亵衣跑出来,抓住初一的衣领。

“我刚刚听见你说裴真?”

谢寻微着实惊讶了一瞬,“师尊,你怎么醒了?”

百里决明刚从床上爬起来,一头乱毛跟稻草堆似的。这家伙有起床气,看起来十分烦躁。

他问:“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裴真’,是不是你们?”

师尊向来睡得死,小时候在他耳边敲锣他才能醒,之前鬼母夜访他仍睡得像头猪,现在怎么说了一声“裴真”他就醒了?谢寻微大感无奈,师尊太记仇,裴真俨然是比恶童还招他惦记的宿敌了,果然还是把人彻底抹掉比较稳妥。

谢寻微回答:“我们在说裴先生已经退出宗门,回家成亲去了。刚还商量着,要不要告诉师尊,想不到师尊自己听见了。”

夜好像一下就静了,百里决明听见自己仓惶的心跳。

“丫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谢寻微清晰地复述:“裴先生退出宗门,回家成亲。师尊,你的仇还寻么?”

百里决明呆了一瞬,喃喃道:“不寻了。”抬眼看天色,拧眉道,“你怎么玩这么晚才回,不是告诉你二更之前必须回家么?”

谢寻微眨眨眼,驾轻就熟地装无辜,“忘记时辰了。”

“回去睡觉!”他松开初一的衣领,回了屋,啪地一下关上门。

隔开外头朦朦的光,一切都暗了下来,像无声的水潮,将屋里静静淹没。百里决明贴着门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心底有东西寂静地崩塌,寻微的话萦绕耳边久久回响。

裴真成亲了。

他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