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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渡爷爷爱过阿兰那么?”裴真低低问。

“寻微,这世上的人很多,每个人都不一样。”百里小叽道,“有些人视情爱为一生所求,死生相随,至死不渝。有些人将其视为过眼云烟,人活一辈子很长,情爱只是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兄长就是后者,他不信任突如其来的热烈情感,更不相信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比起少女春心,他更相信血脉相连。”

“阿兰那不一样。”裴真道。

“对,”百里小叽叹息,“她不一样。”

百里渡的涵养着实不错,被阿兰那当众下那么大的脸子,他竟什么都没说。安顿好李银姬,傍晚时分他去了阿兰那的小院。他知道阿兰那性子刚烈,定然要闹上一场,所以又喊来了百里决明,要是真的开打,希望他出来打打圆场解解围。小灵童也跑来了,陪在他阿叔的边上,两个人蹲在阿母寝居的屋檐底下望着漫过脚尖的夕照。奴仆侍女都退避三舍,没人敢碰主子的霉头。

里头影影绰绰传来两人的声音,冷笑着的那个是阿兰那,“百里渡,你堂堂一个大宗师,为何不做人,偏要去做狗?”

阿兰那这几年待在中原,汉话当真进步了不少,牙尖嘴利,句句带刺儿。

平静冷淡的那个是百里渡,他道:“阿兰那,你过了。”

阿父是有点儿生气了,小灵童听得出来,他被阿父和阿叔训惯了,很懂得察言观色。阿父这个人轻易不生气的,长这么大,小灵童还从来没见过他真真正正动怒的样子。他就算不高兴了,也是和风细雨的样子,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仿佛夏日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光景,让人喘不过气。

可是阿兰那不是小灵童,她曾经是骄傲的玛桑天女,就算现在不是天女了,她依旧骄傲,她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她问:“那个叫金鸡还是银鸡的,你和她睡了没有?”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百里渡道:“你我成婚八年,抱尘山不纳姬妾,不收女乐,我自问给足了你体面。阿兰那,不要自取其辱。”

“你和她,”阿兰那一字一句问,“睡了没有?”

百里渡只回答了一句,“她是我的人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兰那却觉得天都塌了。她腿颤身摇,扶住小案才稳当身形。她想不明白,从前那么好一个人,会每天夕阳送她回琉璃塔,亲手制作丝履给她穿上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不争气的泪水滴滴打在手背上,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是她忍不住。

百里渡看她哭,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她,我免去她的晨昏定省,教你看不见她便是。”

“我要同你和离,”阿兰那极力忍住眼泪,咬着牙说,“我要带灵儿走。”

“不要胡闹,”百里渡眉眼间俱是疲惫,“大宗师妻儿出走,你要教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么?”

阿兰那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和、离。”

小灵童有些蒙,他隐隐发现阿父阿母之间事情越来越不对了。阿母要带他走是什么意思?他和阿母走了,以后还能见到阿父么?

他仰头看阿叔,阿叔眉头紧锁,脸颊被风吹得有些苍白。

“为人妻八年,为人母六年,你竟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么?”百里渡叩了叩桌面,“你从玛桑出奔,如今玛桑恨你入骨,你同我和离,难道要回去让人唾骂?”

“我留在中原。”阿兰那说。

“好,”百里渡点点头,“那你要如何过活?现今白菜一两几钱?猪肉一斤几钱?你知道么?你说你要带灵儿走,灵儿六岁,不日就要出阁读书,你可请得起教书先生?你可请得起修士教他术法?阿兰那,你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要怎么养活你自己和灵儿?”

阿兰那心头一片凄凉,她望着灯影里的百里渡,他脸上有倦于同她争论的疲惫,有分析事态的冷静,独独没有害怕她和离出走的伤心。她说她要和离,他没有不舍,他只在乎天下人的指指点点。

“阿渡,”她轻声问,“你当真爱我么?”

倘若他爱她,怎么会忍心让她难过呢?

百里渡愣了一下,走过来挽她的手。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说:“你是我的妻子,是灵儿的母亲,你、灵儿,还有阿弟,你们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听我说,李银姬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幌子,是你的挡箭牌。迎她进抱尘山,那些人才不会日日盯着你编排。”

多么伶牙俐齿的人呐,他睡了别的女人,转过头来说是为了她好。阿兰那凄凄惨惨地笑,“你正面回答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爱我么?”

“何必自讨苦吃,”他拥住她,“糊涂一点,不好么?不要再想什么和离,放弃离开的念头。我向你许诺,决不让你看见银姬半根头发。你大可当她不存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需要妻子,灵儿需要母亲,抱尘山需要你。”

阿兰那靠在他怀里,心一寸寸落了下去。她想起从前她跟阿弟说,她想和阿渡做一切夫妻会做的事儿,阿渡做饭她洗碗,阿渡练剑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她也一起看。其实这么多年了,这几件事一件也没有干成。抱尘山有许多大厨,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只是再也吃不到阿渡做的叫花鸡和猪大肠。阿渡勤于政务,很少练剑,更从未和她一起看过书。她想他忙,她要当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他根本不爱她。不爱她,又怎么会陪她做这么多无聊的事儿呢?

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她记起来了,是她自己死乞白赖跟过来的。阿渡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或许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

“不可以。”她说。

百里渡轻轻叹了声,“还有哪里不妥当,我们再商量。罢了,我在山下置一个别院安放银姬,你二人不相往来,如此可好?”

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阿兰那笑了,“百里渡,他们都说你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从你决定接纳别的女人开始,咱们就完了。”

“为什么?”百里渡问,“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因为我还喜欢你啊,”阿兰那泪水止不住地流,“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只能对我好,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不可以让别的女人叫你郎君。因为我还喜欢你,所以从今以后看见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百里渡怔愣了许久,萌动一时的少女春心,在他看来不过是耽溺于皮囊外相,日久天长,色衰而爱弛,它需要转换成亲人的骨肉亲情才能得到长远的维系。他没想到,阿兰那的爱恋八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那一瞬间心里若有触动,像一晃而去的流星,他想要捕捉,却稍纵即逝。

最终他说:“很抱歉,你不能走,灵儿也不能走。”

从那天以后,百里渡和阿兰那的关系僵硬到了极点。小灵童慌张极了,他还以为阿父阿母只是吵吵架,过几天就会好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阿母不让阿父进院子,他只要踏进来一步,阿母就丢东西砸他。阿母不停骂阿父,让阿父没面子。后来阿父干脆就不来了,晚上要么自己睡,要么睡在李银姬那儿。仙门百家塞了个李银姬进来,眼见有门儿,纷纷上贡女色。才半个月不到,抱尘山的后院塞满了胖瘦各异的女人。

抱尘山和以前不一样了,空气里流淌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小灵童躲着人跑,自己爬高,攀到很偏僻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世界好嘈杂,要么是阿母和阿父吵架,要么是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嘲笑阿母的出身。偌大的抱尘山,只有高处是清静的。

百里决明去找百里渡,要他适可而止,“你要让抱尘山鸡犬不宁么?”

百里渡的脸上没有笑意,“那又如何?我娇宠阿兰那太过,她要知道分寸。那些女人会教给她,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娘子。”

“……”

兄长的心太硬,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发现,将阿兰那交给他是一个错误。

可惜,他再也弥补不了了。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沉声道:“李银姬有孕了,你知道么?你收多少女人,我不管,但是只有阿兰那能为你生孩子。百里家不能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灵儿的手,绝不能像我们一样沾上不该沾的血。”

那一天晚上小灵童又爬上了回廊的屋檐,狸猫一样踩着屋瓦乱转,不小心进了一方挂了红灯笼的小院。他认得这院子,八角塔上俯视整座抱尘山,他常常看见阿父从这处院落进出。李银姬住在这里。

今晚好奇怪,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他的直觉告诉他,里头肯定有事儿。他猴儿似的攀着槐树枝,爬上了主屋的屋顶。揭开一道瓦,他看见阿叔面无表情坐在圈椅里,李银姬被两个白衣子弟押着,跪在他的跟前。

“决明长老,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大宗师的儿子,是小灵童的弟弟呀!”李银姬泣涕涟涟,“大宗师若知道了,你如何担待得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你就认定他是男孩儿了?”百里决明冷笑。他站起身,从桌上端起一碗黑浓的药,向李银姬走去。

李银姬十分惊恐,“不、不,百里决明,你这个畜生!大宗师知道了,定要你的狗命!”

“你以为我今夜站在这里,兄长不知道么?”

李银姬怔住了,“什……么……?”

百里决明冷漠地摆了摆手,一个弟子掰住她的头,另一个弟子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她被迫仰起头,惊恐的眼睛正对上屋瓦上偷看的小灵童。小灵童呆呆的,眼睁睁看着阿叔将那黑浓的药汤灌进了李银姬的嘴。李银姬大睁着眼,无助地流泪。

阿父为什么要杀掉小弟弟?小灵童不明白。最近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他一件也理解不了。

百里决明从李银姬那里出来,一面用巾帕擦着手,一面就望见小灵童蹲在草丛里,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这孩子眼睛又黑又大,乌溜溜的,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装进了眼睛里。

“你都看见了?”百里决明淡淡问。

“阿叔,你为什么要干坏事啊?”小灵童问。

百里决明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衣领,让他低头看地上的草。

“这里有蒲苇,也有什么都不是的杂草。杂草会和蒲苇争夺肥料,争夺水和阳光。只有除掉它们,蒲苇才能健康长大。”百里决明道,“灵儿,你要长大,有些人就不能活。”

“阿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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