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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