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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只透进零星几点月华,烛火熄灭,晦暗莫测。

浓稠的黑暗有如实质,沉甸甸压上心口。施黛屏息凝神,用出一张照明符箓。

身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

耳畔落针可闻,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

——未免太阴森了吧?

心中暗暗腹诽,顺带给自己加油打气几句,借由一点火光,施黛举目四顾。

这里仍是客栈中的景象,气氛却诡谲许多。

她被传送到二楼长廊上。

墙壁爬满藤蔓般的血丝,密密麻麻蔓延成片,铺开满目腥红。

细细看去,血丝竟在缓慢蠕动,像蛇虫一类的活物。

入目之景怪诞至极,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走廊尽头——

准确来说,它没有尽头。

本应是一堵墙的地方,连通另一条如出一辙的长廊,在它的前后左右,亦有四个毫无二致的空间。

抬眼远眺,客栈被复制出无数份,每一份交织相连,形成一个永无尽头的迷宫。

这种程度的鬼打墙……

施黛右眼皮一跳。

手里多出一张单薄宣纸,她垂眸扫过,是幻境给予的提示,言简意赅。

【第二画】

【被困鬼打墙,寻找出口,逃出生天】

这是卫灵当天的行动轨迹,施黛照做就好。

可走廊漫无边际,要怎么找到出路?

握紧掌心照明的冷焰,施黛挪动脚步。

周遭阒静,连她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

在惹人心慌的寂静里,施黛来到紧邻的下一条长廊。

没有任何变化。

廊道漫无止境,空空荡荡,彼此相连的地方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强烈的压抑感令人难以呼吸。

忽地,她听见一阵风声。

声音擦过耳尖,仿佛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湿冷粘腻,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循声望去,哪有什么风。

一团双目赤红的黑影趴在墙顶,口中发出嗬嗬嘶声。

方才那冷意刺骨的气流,恰是它张开血口,落在她发间的呼气。

施黛:……

施黛:这这这什么东西!

这绝非多么美好的画面,四目相对,有短暂的瞬息,施黛脑子里嗡嗡作响。

电光石火间,一张雷火符被迅速挥出,疾光如影。

“敕!”

她出手干净利落,在邪祟倾身而下的当口,不偏不倚正中它面门。

雷火交织,破开暝暗,顷刻将黑影焚烧殆尽。

再眨眼,光芒褪去,四周恢复死寂的黑。

除掉了。

施黛深吸口气,攥起下一张符纸。

要说不怕,当然是假的。

这是她探查的第三起案子,刚来大昭时,施黛连看见画皮妖都觉得发怵。

先前猝不及防的画面比恐怖片惊悚数倍,她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理所当然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对视时的惊惧尚未消去,施黛警惕凝神,四下打量。

太黑了。

层出不穷的长廊一条连着一条,她手里的照明符箓不足以照亮全部。

不知邪祟藏身何处,更不知哪里才是出口。

光晕影影绰绰,连远处被风吹动的窗棂,也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不对。

这里没有风。

腥气拂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逼近,施黛右臂轻挥,杀鬼符凛冽生光。

借着这道光,她看清身前景象。

一只通体惨白的邪祟扑面而来,面上仅有一张巨大的嘴,口中生满牙齿,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

施黛被恶心得够呛,找准时机引动符箓,白芒爆开,邪祟融成一滩腥臭难闻的黑水。

她捂住口鼻。

除妖这么几回,施黛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唯一一次孑然独行,是在坊间遇上鬼打墙。

但当日她身边跟着不少平民百姓,人多了,活气自然也多,远不如今天这样,自始至终孤零零一个。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施黛深呼吸,继续往前。

她虽则害怕,但不会轻言退却。

独自一人的情况,施黛习以为常——

譬如夜以继日打工兼职的时候,生病后手忙脚乱前往陌生医院的时候。

她甚至干过重感冒发着烧,在冬天发传单赚生活费的事,结束后回到学校宿舍,冷得浑身打颤。

从小习惯任何事都一个人扛,她骨子里有股倔脾气,越是倒霉透顶,越想硬着头皮拼个出路。

半途栽在某个地方,施黛觉得憋屈。

当然,害怕也是真的。

横七竖八的长廊交错折叠,施黛一遍遍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搭配一首欢天喜地《好运来》。

多亏手里的照明符箓,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独自行走在鬼打墙里,干脆苦中作乐,给突袭的邪祟们取外号。

那个只剩脑袋的怨灵浮在半空,只看轮廓,像西瓜球。

有团巨大的猫鬼龇牙咧嘴,施黛叫它黑猫警长。

还有位会吐丝的蜘蛛侠。

这样一想,原本的一部分恐惧化作微妙的新奇,大昭境内果然千精百怪,层出不穷。

唯一值得苦恼的是——

施黛轻揉眉心。

邪气对人体有害,长廊内逼仄狭窄,她不可避免地沾染稍许,有些头晕。

突如其来,身后又是窸窣一响。

施黛足步急转,险而又险避开一道利刃形状的黑气。

脊背绷直如弓弦,因接二连三的遇袭,她呼吸渐重。

攻击者藏在暗处,站在她的角度,难以窥见确切位置。

四面八方如有虎狼环伺,施黛给自己拍上一张清神符。

转瞬间,黑气再来。

在左上角。

轻车熟路换上神行符,施黛身如离弦之箭,直攻那处。

对方早有防备,兔起鹘落后退数丈。

与此同时,黑雾凝作箭矢,齐齐朝她猛冲而来!

雷火符横斜疾出,击落重重黑影,施黛不留喘息时机,祭出威力更强的杀鬼符。

她目的明确,强袭那只后窜的邪祟。

对方被雷火符的余威逼入角落,激发通体邪气,化出六把细长刀剑。

符箓已出,没有收手的余地。

这是她一击制敌的机会,施黛并无临阵脱逃的打算。

她看得很开,大不了受几道伤,在外捉妖,哪有不受伤的。

像江白砚,就总在流血。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

口诀渐出,夹在指间的杀鬼符荡漾金光,神行符发挥余力,助她前袭。

刀剑凌空,遽然上涌,锋芒毕露的邪气里,四溢刺骨寒意。

是凛冬般的冷与涩。

施黛低诵咒语:“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她做好了吃痛的准备,足步迈近,感受到一丝擦过脸颊的疼。

奇怪的是,冷意稍纵即逝。

取而代之,是更为清冽的气息,宛如雪后松柏清香。

似曾相识的香气将她笼罩,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剑气与体温。

心下轻颤,她来不及晃神,听见江白砚的声音。

如风过水潭,轻而静,却撩起涟漪。

“施小姐。”

江白砚道:“前行便是。”

话音方落,剑光乍起。

邪祟凝出的虚幻刀剑,怎敌得过势如破竹的凶戾剑锋。

横来一剑如白虹贯日,为她斩碎恼人的黑雾。

罡风扬起她一角裙边,施黛飞快定神,趁此间隙,引符直入角落。

金芒四起,似落霞滔天。

繁复符文腾空盘旋,邪祟被困杀其中,挣脱不得,发出凄厉哀嚎,散作一缕黑烟。

……结束了?

意识因邪气稍显恍惚,施黛轻轻喘气,斜倚墙边。

侧头望去,江白砚一袭白衣不染尘泥,断水剑寒芒流泻,杀意未敛。

他看她的眼神却是平静。

“江公子。”

空气带出他周身的冷香,水一样清泠,洗去喉间污浊的晦意。

劫后余生,施黛双眼亮盈盈:“鬼打墙这么大,我们居然能遇上,好巧啊。”

江白砚:……

江白砚:“不巧。”

指腹轻抚剑柄,他吐字极轻,似是漫不经意:“我在寻你。”

……噢。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不知因为太累,还是别的原因,因这四个字,施黛眼眶隐约发涩。

她少有地局促,垂头摸了摸耳朵。

江白砚打量她苍白的面色:“被吓到了?”

施黛把脱口而出的“不怕”咽回喉咙里。

“有点儿。”

她认真回想,迫不及待想要倾诉,很诚实地吐字如倒豆。

“有只邪祟长得像大西瓜,骨碌碌那么冲过来,离近才发现是一颗头。还有还有,另一只生了满嘴的牙,一看牙口就很好,吃我最方便。”

施黛小嘴叭叭,末了长出口气:“现在好多了,谢谢江公子。”

江白砚听得莫名好笑,低垂眉眼,扫视她脸颊。

又累又怕,面色苍白如纸,鼻尖和额头渗出点点汗珠,晕开丝绸般的薄粉色泽。

但她并未如想象那般畏惧瑟缩,平心而论,当江白砚见到她攻向邪祟时的狠意,心底有惊诧掠过。

想来也是,这姑娘曾用小刀对准过他心口。

安静沉默片刻,等心跳趋于平稳,施黛做出结论:

“现在是……冬天生着病发完传单后,扑进热腾腾的被子里,舒舒服服滚来滚去的感觉。”

难以理解的比喻。

江白砚很轻地眨眼:“什么?”

他当然不可能听懂。

说这句话时,她只是稀里糊涂地想,现在是两个人了。

施黛抬头,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开,耀耀灼人:“是很开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