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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卫霄犯案,毫无疑问是件蠢事。虞知画图什么?因为卫霄的前世和她有缘?

施黛吸了吸鼻子,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你想和卫霄长相厮守?”

当初在画境里,她问过江白砚相关的问题。

画中仙不会投胎转世,却能长生不老。和虞知画相比,卫霄一介凡人,寿命有限。

她失去过一次秦箫,想必格外珍惜如今的卫霄。

可是……施黛挠挠头。

秦箫和卫霄,转世后,算不得同一个人吧?虞知画这样做,究竟是想补偿四十年前的爱人,还是仅仅为了卫霄本人?

虞知画不知在想什么,听施黛说完,竟轻声笑了笑。

笑罢低眉敛目,没做言语。

她今日动用本命画,消耗体内大量灵气,现在画卷被江白砚所毁,更遭重创。

施黛看着她这副情态,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最开始,她当着虞知画的面指认凶手,对方便态度温和,从头到尾波澜不惊。

像是……在等施黛说完,静候尘埃落定一样。

虞知画半阖上眼,碎裂的本命画轻轻一颤,灵气缭绕。

他们身处画卷的世界,举目望去,水墨消融,山水倾塌。

左右张望,施黛一愣。

她以为幻境消散,能回到卫府正堂,没想到景象几经变换,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书房。书香氤氲,幽静无声,案上摆有笔墨纸砚,和几册敞开的书本。

“咦?”

柳如棠也面露茫然:“这是哪儿?”

“本命画和虞知画的内丹相连,画卷损毁,她内丹应当碎了大半。”

白九娘子探出脑袋:“灵气外泄,这是由她内丹凝成的幻境。”

“幻境?”

沈流霜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和画境一样吗?”

他们没得到角色扮演的提示纸条。

“不同。”

白九娘子眼珠转了转:“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画中仙太少,本命画受损的,我只见过这么一个。你们静观其变就好。”

画中仙本心沉静,攻击性不强,不出意外,内丹没什么危险。

默了默,白九娘子沉吟道:“要说的话……既然画中仙的画境由记忆凝结,或许此处,也是她内丹深处的记忆吧?”

它说罢眯眼,轻轻一嘶。

夜色静谧,月白风清。

有风拂过窗牖,吹开桌前一页书册。纸张发出哗啦轻响,被月华映照白纸黑字。

施黛安静看着,目光蓦地顿住。

空无一人的书房里,一根莹白食指悄然垂落,轻按书页。

如同泼墨落笔,一道人影在半空徐徐浮现,起先是纤长五指,继而显出躯体四肢,最终浓墨重彩,勾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虞知画。

比起如今的处惊不变,她的神色懵懂许多,初生于世一般,对身边的万事万物充满好奇。

“这是……”

施黛讶然:“虞知画诞生的时候?”

“您说得没错。”

白九娘子若有所思:“看看她内丹里的记忆吧。”

*

虞知画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件事物,是书。

画中仙由天地灵气孕育,无父无母。她生于一户书香门第的书房,一睁眼,便见月下墨字。

虽是首次化形,虞知画已知四书五经、丹青妙笔,那日后,在大昭境内四处游历。

她无牵无挂,习惯孤身一人,遇见秦箫,源于偶然。

江南富庶,多行商来往,也多山匪打家劫舍。

虞知画孑然独行,又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女郎,行于山道上,一日路遇山匪。

未等她出手,突如其来的剑光急转而过,横在山匪头领颈上。

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目若朗星,意气飞扬,因他动作,随意扎起的马尾轻晃。

“这么精神。”

那人对手执刀戟的山匪们笑道:“不如来和我打一打。”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群起而攻之。

他剑术不差,青光上撩,击得好几个山匪毫无还手之力。奈何敌手数量太多,他单打独斗,身上被划开数道血口子。

彼时虞知画已化形十几年,略懂化虚为实的能力,见他左支右绌,化出玉笔。

一笔落,长刀凌空起,直斩一人前胸,骇得山匪们接连后退,以为遇上了不得的山野鬼魅,狼狈四散逃离。

再看那执剑的少年人,正用余光偷偷瞥她。

与虞知画四目相对,他颇为赧然地别开脸去,一手捂住侧脸:“别看我,太丢人了。”

想要英雄救美,却发现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姐深藏不露,甚至于,他反而被她帮了一把。

虞知画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少年以一敌多,受了不轻的伤,遍体血肉模糊。

荒郊野岭找不到大夫,虞知画只得亲自为他上药疗伤,听他自报家门,名叫秦箫。

她颔首,语气听不出起伏:“虞知画。”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还是妖?”

秦箫双眼漆黑,满怀兴致看向她,瞳仁里只剩她的轮廓:“你的笔,能让画出的东西都成真吗?”

明明带着伤,被疼得直抽抽,说起话来,却像活蹦乱跳的小狗。

虞知画觉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并无亲朋好友,与旁人相处,素来礼貌疏离。

秦箫是与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什么都好奇,对谁都热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画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

说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罢,被书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起金银珠宝、花前月下,虞知画更沉湎于看书作画。

总而言之,她与秦箫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相识,为他包扎伤口时,找了个山洞暂时坐下。

秦箫在苏州长大,父母是武师,受此熏陶,他自幼苦练剑术,天赋不错。

说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带着点儿雀跃地告诉她:“因为叫‘秦箫’,我特意学过吹箫。你想听吗?”

虞知画没多大兴趣,习惯性点头。

秦箫兴冲冲从包袱里掏出竹箫。

他的箫声显然不如剑法有天赋,加之满身血痕,又疼又虚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箫红着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里不这样的。”

虞知画眨眨眼:“嗯。”

担忧秦箫安危,虞知画一路把他护送回城。

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苏州随意寻了个客栈住下。极为巧合地,客栈旁的武馆,正是秦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对苏州城内一无所知,秦箫主动提议带她逛一逛。

苏杭人杰地灵,虞知画暂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间秦箫领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静山寺,祈梦堂。

静山寺里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签问卦,虞知画随意求上一签,是一张姻缘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画对姻缘兴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来的卦象如此,还是令她略感烦闷。

秦箫也求了一卦,反复瞧上几遍,把手里的姻缘笺递给她:“虞姑娘,这是好卦吗?”

虞知画垂眸看去,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自然。”

虞知画道:“南风将情意吹往心上人身边,是团聚之兆。”

秦箫弯起眼:“你要吗?喜欢的话,这笺文送你。”

虞知画纳闷:“送我?”

求签还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欢自己求到的签吗?”

秦箫笑说:“我把我的好运气分给你,你别不开心。”

极其微妙的一瞬间,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难言。

把姻缘笺握入掌心,虞知画对他勾起唇边:“多谢。”

被秦箫求亲,在半年后。

时值晚春,两人坐在房檐啜饮桃花酿。

以前的虞知画绝不干这种事,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箫带着跑。

暮色渐深,一轮明月当空,秦箫抱着剑,少有地一言不发,似乎很紧张。

虞知画心觉古怪,多看他几眼,觑见他耳尖涌起的红。

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欢”。

虞知画侧头:“喜欢什么?”

秦箫抿唇,抬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亮得更甚天边星点,他一字一顿:“喜欢虞知画。”

见她怔愣,秦箫不好意思般眼睫轻颤,下一刻,定定直视她眼底。

他扬唇笑起来,眼尾弯弯,温驯又张扬:“你愿意同我成亲吗?我知道你钟情山水,不会长留苏州,你若不嫌弃,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月亮。”

那夜的种种至今清晰,心尖像破土生出一根小芽。

虞知画把那张姻缘笺一分为二,后半句送给他。秦箫高兴得满面绯色,跳起身原地一蹦。

虞知画觉得,她应该是开心的。

苏州待得久了,两人商量着去别处瞧瞧,最终定下长安。

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山水无数,正合心意。

秦箫的表妹远在长安城,闻讯前来接风洗尘。

在城中赏玩数日,三人相约前往郊外狩猎,同行的,是个名为严明的友人。

下榻的客栈,唤作“君来”。

四十年前,君来客栈被邪潮突袭,并非毫无原因。

画中仙内丹纯净,蕴藉丰盈灵气,在邪祟看来,年纪尚小的虞知画是块极易得手的香饽饽。

邪潮破开客房门窗,四人被卷入鬼打墙,秦箫为救她身负重伤,秦筝与严明亦死于邪祟之手——

一切全因她的内丹。

这一天的记忆被牢牢刻在脑子里,满室血气浓郁,秦箫满身腥红地看着她,气若游丝。

他不该如此,他应当拿着一把剑,永远恣意无忧,笑意轩昂。

“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说过的话吗?”

用耳语般的音量,秦箫最后道:“知画,别忘。”

他死在深夜。

诞生于世的近二十年里,虞知画第一次掉下眼泪。

属于凡人的喜怒哀乐好似一场遽然落下的雨,铺天盖地,一股脑打在她身上。

原来痛意能够这样分明,喉间像衔了烙铁,每发出一道哭声,便烫出一个狰狞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