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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动作,却叫人心头熨帖。施黛巴巴看他几眼,咽下一块甜雪团子。

这是大昭的特色食物,用蜂蜜与糖浆制成,文火烤制,做成晶莹如雪的圆团。

施黛一口吞掉,隐有所觉,一抬眼,果见江白砚在看她。

他貌若微醺,目色在灯下朦胧不清,忽地道:“我能吃一个么?”

江白砚很少主动提起吃甜食,施黛当然点头:“甜雪团?”

江白砚:“嗯。”

施黛答应得飞快,继而一顿。

江白砚一只胳膊被她挽起,另一只手抱着满满当当的小吃,要自己拿起甜雪团,显然腾不出手。

施黛摸了摸鼻尖。

她的右手纤长如小竹,拈起一块圆滚滚的莹白团子,递到江白砚嘴边:“给。”

反正江白砚是醉意惺忪的状态,只要她不表现得窘迫,就不觉尴尬。

江白砚俯身靠近。

他吃东西习惯小口小口,这回醉得迷迷糊糊,红唇衔住甜雪团一角,堪堪停住。

于是施黛的手也悬在半空,困惑抬头。

灯火下,江白砚正一瞬不瞬地看她,双目漆如点墨。

他唇形生得好看,衔着她手里的白团,被衬出潋滟嫣红。

四目相对,江白砚将它叼起,腮帮被撑出小小弧度。

咽下甜雪团,他抿唇舐去嘴上糖霜:“多谢。很好吃。”

阿狸:……

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它完全有理由相信,从他帮施黛拿起大堆小吃的时候,江白砚便开始了蓄谋。

——就这么想吃施黛亲手喂的点心?

施黛的注意力在江白砚嘴角。

方才他笑得很轻,却是实打实的欢愉。

这种感觉极其微妙。

江白砚脸上时常带笑,笑意不达眼底,成了他漫不经意的习惯性动作。与他相处,总叫人觉得远在天边、捉摸不透。

此刻见他眼尾轻勾,像是打破了闭塞的、坚不可摧的壳,露出几分真意。

施黛勾起唇边:“你这样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多笑笑吧。”

江白砚偏了下头:“我平日里很少笑?”

“嗯……”

施黛被他问住:“我指的是,这种开心的笑。”

她想了想,捋顺措辞:“你以后要是能多开心点儿,就好了。”

江白砚低不可闻地轻笑:“好。”

话音方落,又听施黛笑吟吟问:“今天,你开心吗?”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句话。

江白砚竟略微一怔。

心口攀附的藤蔓再度滋长,缠得他喘息不得。

欲念更浓,江白砚半阖双眼,默念一遍清心咒。

施黛没听见答案。

在江白砚应声之前,不远处传来清亮的女声。

“施小姐,江公子。”

施黛扭头,对上一双清澈澄亮的眼。

“果真是你们!”

赵流翠喜不自胜,视线落在施黛左手:“你们这是……”

在她身旁,冯露笑眼弯弯,程梦沉吟不语,还有个气质柔和的姑娘,是镜女照己。

是莲仙一案里,被救下的女子们。

“江白砚喝醉酒,我扶着他。”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熟人,施黛迅速转移话题:“你们结伴来逛上元节?”

很没道理。

她居然生出一丝被抓包的心虚。

冯露微笑道:“嗯。莲仙一案后,我们常有来往,上元便相约同行了。”

莲仙案中的姑娘们大多与爹娘断绝关系,相互扶持生活在一起。

在她们看来,彼此才是珍视的“家人”。

故人重逢,自是欢喜。

施黛问:“这些日子,你们过得怎么样?”

“好着呢。”

赵流翠挺直胸脯:“镇厄司给的银钱数量不少,足够暂时维持生计。我在学厨,招娣学刀,还有好几个妹妹跟着学刺绣。”

她说罢一笑:“主厨说,我的水平已能出师,自己去开酒楼了。”

程梦补充:“招娣这几日打算改名,待她定下新名字,邀你们来吃饭。”

施黛欢欢喜喜应下:“好。很久没尝到流翠的手艺了。”

她记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赵流翠嘿嘿笑:“到时候给你们露几手新菜式!”

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时隔数日叙旧起来,个个嘴上不停。

赵流翠还想再说,被照己轻拽一下袖口。

镜女抿唇,压下嘴角的笑:“我们尽快回家,与其他人汇合吧?不是说好,要一起吃夜宵?”

赵流翠茫然张口,又被冯露戳了戳:“走吧。”

赵流翠不解:?

赵流翠余光一瞥,落在某处角落:“……哦哦哦!是该回去了。施小姐和江公子慢慢逛,上元安康。”

姑娘们逐一道别,转身离开。

施黛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想起赵流翠那一瞥,低头望去。

因和赵流翠等人说话,她离江白砚远了几步,掌心虚虚搭在他胳膊。

不知什么时候,江白砚轻轻拉住她的袖摆,半垂眼睫,动作有些孩子气。

施黛:“怎么了?”

“人太多。”

江白砚低声:“会走丢。”

……真的好乖。

施黛有一万个没想到,江白砚酒后是这副模样。

她对醉酒的人格外有耐心,倏然笑开,把他手臂握得更紧:“这样就不会了。”

掌心下的肌肉紧了紧,耳边传来江白砚的声音:“嗯。”

施黛对长寿坊不熟,一路走一路看,随心情四下闲逛,也算有趣。

经过灯火通明的长街,可见滔滔淌动的凤凰河,河上花灯如星,明光璀璨,满载虔诚的祈愿悠悠荡荡。

从傍晚走到现在,不可能不疲惫。

找了个安静的树荫,与江白砚在河畔坐下,施黛轻揉发软的小腿,心下一动:“放花灯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望?”

应该是希望查明当年的江府灭门案,找到真凶吧?

出乎意料,江白砚道:“没有愿望。”

施黛:“没有?”

江白砚笑意未改,眸色晦暗:“嗯。”

神佛不知苍生疾苦,所谓许愿祈福,只是自欺欺人的伎俩而已。

他幼时曾无数次祈求,结果连一颗微不足道的甜糖也得不到。

“想要的东西,自己去夺便是。”

江白砚语气淡淡,隐含浅笑:“求神不如求己,不是么。”

说话时,他眼底的朦胧醉意消散无踪,透出锋锐冷色,让施黛觉得,方才乖巧安静的江白砚只是假象。

待她定睛去看,江白砚已收敛目光。

“这样。”

施黛小声嘟囔:“我原本还打算,如果你的心愿不难,我帮你实现来着。”

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江白砚的作风。

不屑于求神拜佛,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其把希冀寄托在花灯上,更宁愿相信手里那把断水剑。

江白砚笑了下。

“你呢?”

他轻声:“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被河风扫过脸颊,施黛两手抱膝,侧头看他。

江白砚和她一道坐在河边,即便这个时候,脊背也是挺拔。

红衣在他身上不显俗艳,灯火幽茫之下,好似一把染血的刀。

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偏偏眼神静谧,带着点儿漫不经意的懒散。

施黛想了想,比出两根手指头:“两个,可以吗?”

江白砚轻哂:“好。”

他应得毫不犹豫,心生好奇。

施黛不缺荣华富贵,亦不缺似锦前程,这样的她,会向他求取何物?

他能给予她的,只剩这具身体。

鳞片,血肉,鲛人泪,鲛珠。

江白砚静忖,施黛想要什么?

他带了刀,在此地直接给她也未尝不可。

“第一个愿望。”

施黛清了清嗓子。

嗓音未定,她收敛笑意摆正神情,忽地凑近。

河面水波粼粼,将她发间的步摇映得灿灿生光,靠近时,听得叮当一响。

杏眼直勾勾望来,极明极亮,像流涌的潮。

江白砚攥起右手。

施黛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默然与她对视,江白砚眸色沉沉。

一刹的阒寂,又像很久,他听施黛问:“画中仙的案子后,你有没有再往身上划刀口?”

未曾料想过的对白,江白砚一时怔住。

在施黛问话之前,他甚至已在思考,应当送她哪个位置的鲛鳞。

这个问题来得毫无道理,在他弯弯折折的心绪间横冲直撞,漫出灼热烫意,从喉头烧到心口上。

胸前的刀伤暗暗发痒。

“这是愿望。”

施黛一本正经:“不可以撒谎。”

他喝醉了,应该比较听话吧?

江白砚:……

不等他出声,施黛眯起双眼,笃定道:“你迟疑了,所以是有的。”

她不是笨蛋,才不会被江白砚轻易糊弄。

自伤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哪可能凭她几句话彻底根除,在这一点上,施黛有自知之明。

再说,上元节与他父亲的忌日相近,江白砚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可能性很大。

在交锋中占据上风,施黛鼓起勇气追问:“这次是什么地方?”

江白砚不答反问:“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他对答案心知肚明,想听施黛亲口说出来。

一如所料,施黛道:“……你能猜到吧?第二个愿望是,今后别这样了。”

她顿了顿,认真补充:“如果习惯没办法改掉,你可以先尽量减少……或是来找我。”

江白砚轻笑,话里听不出情绪:“找你?”

“我带你出去玩儿,想想别的事,也许能让你高兴些。”

施黛说:“还有抱抱。”

画境里,江白砚并不排斥拥抱,对她说了“喜欢”。

自伤是很严重的事情,施黛觉得没什么好扭捏的,定神看他:“我可以继续教你。”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白砚脸上不剩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