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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她半晌,江白砚凑上前来,确认并非梦境似的,用嘴唇轻触她的眉眼与嘴角。

从他弯起的眼尾里,施黛窥见不加掩饰的欢喜。

黏糊糊蹭弄好一阵子,江白砚坐起身:“不必。”

他身上伤处不少,施黛唯恐血口迸裂:“你轻点儿。”

“无碍。”

江白砚朝她笑笑,行下床榻:“鲛人的伤处,恢复得很快。”

施黛没被他糊弄:“那你也是伤着。”

这不还没痊愈吗。

江白砚垂眼扬唇,走向镜台前,拿起一把木梳。

他刚睡醒,长发凌乱披散,面带倦色,携出与平日不同的慵懒风韵。

施黛以为他要梳头,没成想,江白砚拿着木梳往床榻走来。

她立马明白对方的用意:“你要帮我梳?”

“技艺不精。”

江白砚道:“莫要嫌弃。”

他会梳女子的发髻吗?

施黛来了兴趣,灵巧下床穿好鞋袜,乖乖坐在镜前:“怎么会嫌弃?来来来,我看看你的手艺。”

铜镜里,江白砚站在她身后。

出生于施府,梳妆一类的事,大多由侍女为她完成。

施黛自己略懂几种简单的发式,譬如丸子头和双丫髻,没事可做闲在家中的时候,干脆只用一根发带把头发绑起来。

江白砚准备给她梳成什么样?

十指穿过她长发,江白砚的手法稍显生疏。

施黛好整以暇旁观全程,表情从最初的好奇,逐渐变为惊讶。

江白砚绾的发,居然还不错。

他梳的是垂挂髻,把头发分成左右两股,结髻垂于两侧,不算复杂,但需要一定的技巧。

乌发被他盘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江白砚的食指为她抚平额前碎发,施黛笑盈盈问:“好厉害,你是不是专门学过?比我梳得都好。”

“在越州购置过书册。”

江白砚道:“可有错处?”

施黛抬眉,不掩讶然:“没梳错。你在越州……买了梳头发的书?”

她想起在江白砚房中见过的话本子,他以前只看典籍和剑谱,从不关心这类杂书。

对了,他还在学女红。

“学绾发的话,只看书不够,还要练习吧?”

施黛问:“你找谁练的?”

看江白砚的动作,肯定不是第一次上手。

在她发间绑好一条鹅黄发带,江白砚道:“自行尝试便可。”

施黛眼珠一晃,心窍里思绪翻涌。

所以说,江白砚是一边看书,一边用他自己的头发做试验,对着镜子,一遍遍去学绾髻的。

她试着设想当时的情景,觉得很可爱,连带心口发软。

垂挂髻被江白砚梳好,施黛一弯眼,镜中人也笑出月牙般的小钩。这是年轻姑娘常用的发式,活泼朝气,发带飘摇,衬得她耀耀动人。

施黛满意得不得了,跃跃欲试:“我也来帮你梳头。”

江白砚怔忡一刻,把木梳递给她。

男子束发即可,比发髻简单得多。

施黛欢欢喜喜绕到江白砚身后,捧起他乌发,像握住流动的水泉。

一边为他梳头,她一边认真问:“你身体里的邪气怎么样了?”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施黛决定每天多问几遍,时刻关注变化。

江白砚没瞒她:“偶有异动,默念清心诀方可压制。”

邪气侵身,滋味不好受。

自脑中涌出的痛意席卷五脏六腑,遍满撕裂般的疼,躯体仿佛四分五裂,不再为己身所有。

意识被反复撕拽,他需极力遏止邪祟破体而出的冲动——

在施黛出现以前,是这样的。

见到她后,江白砚杀念退却,体内邪潮居然得了制约。

昨夜是他十日以来,唯一心安的时候。

“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施黛絮絮叨叨:“我知道的,你总在强撑。”

江白砚发丝柔软,她没费太大力气地梳理一遍,再用发带扎好。

铜镜里,少年人笔直端坐,朗朗清举。

昳丽漂亮的脸永远也赏不腻,施黛由衷感慨:“江沉玉,真好看。”

她说完垂头,摸一摸江白砚耳垂:“你盯着我做什么?”

从梳发开始,江白砚一直凝注镜子里的她。

被施黛当面抓包,江白砚噙笑轻声:“你待我如此……”

施黛立于他身后,花香徐徐,隔得近了,江白砚感知得出她的体温。

他嗓音发哑:“真的不能后悔了。”

施黛扬起下巴,勾开嘴角:“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要后悔?”

她笑起来明光灿灿,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神采,引人憧憬神往。

江白砚眼底痴意暗涌,轻吻她唇边:“想吃什么?”

听他一说,施黛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饿得肚里空空。

“都行。”

她眼睛又亮一些:“你做吗?我去帮忙,怎么样?”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说着笑了笑:“我不懂做饭,但不至于添麻烦。你受了伤,尽量别用太大力气——这样吧,你在旁边口述过程,由我做早膳。”

让她跟在身边,时时刻刻处于视野之内,如此也好。

江白砚没打算真让她动手操劳,整理好施黛乱糟糟的前襟,领她走出暗室。

不得不说,他在西郊安置的宅子大有讲究。

地下藏匿有好几间暗房,施黛住的最宽敞精致,其余几处空空荡荡,透出丝丝入骨的凉。

缓步前行,长廊幽沉,静得诡异。

施黛敏锐发问:“这座宅子,你拿来做什么的?”

布置得这么复杂,想必别有用处,不止为了单纯住人。

江白砚侧目望来:“进过江府的杀手,我曾将他们关押于此。”

关押,是个很模糊的概念。

记起青州江府里的具具尸骨,施黛有理由相信,江白砚在这里干过杀人分尸的事。

“不必忧心。”

眉宇罩在黑暗里,江白砚牵起她右手:“此地并无冤魂,我清理过。”

施黛悟出他的言外之意。

被他查明身份的凶手们,死后连魂也不剩。

在镇厄司待久了,她对怪力乱神的鬼事害怕不起来,至于江白砚复仇的行为,施黛有很强接受度。

她神色如常地笑笑:“这里会不会被镇厄司查到?”

“宅中机关难觅,旁人无从察觉。”

收回紧紧缠在她面上的目光,江白砚道:“几日前,镇厄司在这里搜查过一番,没找出暗道。”

没人想得到,这座荒宅看似平平无奇,地下别有洞天。

施黛暗暗思忖,对那只上古邪祟来说,大概率也不想让江白砚被镇厄司找到。

一旦双方展开死斗,江白砚性命垂危,心魔境恐怕会彻底崩塌,让它不得不耗费时间精力再造一个,一切重来。

它设计心魔时,必然考虑过这一点,所以整整十天过去,江白砚仍把行踪藏得滴水不漏。

被江白砚带去好好洗漱一番,施黛神清气爽,唯一苦恼的是,衣物实在不合身。

江白砚的白袍穿在她身上,领口时常敞开不说,下摆迤地,连走路都不大方便。

“你的衣裙,我昨日清洗过。”

江白砚道:“应当快干了。”

施黛:“昨天?”

昨天她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没见他洗过衣服。

细细想来,施黛皱眉:“我睡觉之后?”

江白砚趁她睡着,把她抱进有铁链的小黑屋,中途尚有空隙,可以做别的事情。

江白砚敛目笑道:“是。为避人耳目,没法晾去外面,干得慢些。”

施黛:……

她忽然很想把这人的上衫扒了,看看他的伤口裂开几道。

“你是伤患,要好好休息。”

施黛一本正经:“这种事——”

她正欲往下说,猝不及防,听见陌生人声。

是个女人,语气满含惊讶:“这里真有暗门!”

有外人来了?

施黛一瞬警惕,望向江白砚。

他神色淡淡,不见惊愕,唇角挂有慵懒笑意,右手抚过腰间的断水剑。

施黛用耳语的音量问他:“知道是谁吗?”

江白砚:“许是镇厄司。”

施黛侧身,朝门外探去。

她与江白砚位于暗道中央的小室,廊间亮起火光,有人点了灯。

是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看上去与施黛年纪相仿,腰间悬有镇厄司的令牌。

他们怎么会突然找来这里?

走在最前、提着灯笼的少年无意中抬眼,恰与施黛四目相对。

浑身一个哆嗦,少年掏出几张符箓:“什么人!”

看反应,是镇厄司里初出茅庐的新人。

施黛陡然明白恶祟的用意。

心魔境由它一手操纵,除江白砚外,所有人的动向都被提前安排过。

包括施敬承的追杀、施黛的背叛,以及此刻的狭路相逢。

眼前三人实力不强,远非江白砚的对手,遇上他,毫无胜算可言。

正因如此,江白砚能轻而易举夺取他们的性命。

十天过去,江白砚邪气缠身,却只屠遍山中妖物,恶祟想激发他更多恶念,最好的办法,是诱他杀人。

尤其是曾与他并肩除邪的人。

这是一滩择人欲噬的泥沼,江白砚只要动手,便深陷其中。

心魔妄图一点点、一天天把他逼疯。

“施小姐!”

辨清施黛相貌,提灯少年瞥向她身旁的江白砚,错愕扬声:“你怎么会和这邪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