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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濛濛,日头晕成姑娘脸上的一团酡红。茫茫四野是望也望不断的绿,汪汪水田切成方块井字,卷着裤腿赤着脚的男男女女埋着脸儿插秧。雨点子细细刷刷穿过戚隐的身体,天地好像在窃窃私语,听着心里莫名地安宁。白鹿站在他边上,眺望远处的小山坡,黄桷林子被风吹得高高低低,小村庄卧在山脚,停在雨里,噤着声儿,寂悄悄的。

“为什么不让伏羲老儿帮你疗伤?”白鹿问。

“左右是要死的人,何必浪费他一身好灵力。”

白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你找到你那傻哥哥以后,人儿都要开出花儿来。“

戚隐没有忘记,等他完成心愿,他要送白鹿永远离开。他们同心同体,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心脏。从前毫不犹豫应承下来,是因为他哥没了,死亡对他说只是一闭眼的事儿。现在他哥还有机会回来,他想活着,却已经对白鹿许下了承诺。索性让狗贼承了他的情,将来他哥重生,有那小子和猫爷照料着,他哥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不想走,老白。”戚隐仰起脖子,眺望漫天纷纷雪雪的雨帘子,“可好像这世上的事情没什么是永恒的,两个人在一块儿,不是一个先走,就是另一个先走。父母亲人,爱侣伙伴,一块儿走着走着,你回过头,突然就发现他们停下来了,朝你挥手,说不能陪着你一起啦,下一程会有别人陪着你。然后你继续走,走着走着,终于有一天,你也停下来了,像从前同你挥手告别的人那样,同别人告别。总有一个人先离开,上回是我哥,这回是我。”

这回两个人都静默,没人再吭声。戚隐伸出手,雨滴穿过他透明的手心。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然而这世间难解者,终不过月难长圆,花红不永,人隔生死。

不再多说,戚隐转而问道,“这是哪里?巫郁离是哪一个?”他的目光在水田里劳作的奴隶里逡巡,一个个苦头苦脸,卷起裤脚,露出黑黝黝的泥巴腿子,没一个像的。

“这里是月牙谷,他的故乡。”白鹿长长舒了一口气,“跟我来。”

往山坡上走,雨点儿浇在泥地里,漫天纷纷雪雪一片白。天是蟹壳青的颜色,低低压在远山的脑袋顶。戚隐跟着白鹿淌过一片白水塘,他们其实是虚影,什么也摸不着,什么也碰不到,但满眼湿软的泥沙地,脚底板好像也沁凉沁凉似的。进了黄桷林子,叶子被风雨吹打,互相摩挲,细细沙沙响。走了一程子路,戚隐渐渐看到几个男孩儿的影子。

树杈上吊儿郎当躺了一个戴着白鹿面具的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头银白的发,一袭素白的衣裳。戚隐认出来这是白鹿,想问他那时候在干嘛,侧过脸,却见白鹿已经不见了。伏羲说白鹿惧怕回忆,那小子虽然死不承认,却明显是被戳中了痛处。戚隐也没管那小子去了哪儿,耸耸肩,继续看这帮毛头崽子过家家。

“听说你们想当小爷的神巫?”树杈上那个白鹿发话了。

“没错!白鹿大神,您选我吧!”几个孩子站在泥地里,纷纷举着手。

“行,”白鹿跳下来,轻飘飘落在一块大岩石上,“想当神巫的,就站成一排,报上名来。不管是人还是妖魔,每人一块兔子肉。跟着小爷混,让你们吃香喝辣,比巴山神殿那帮驴脑袋还威风!”

“他真的是白鹿大神么?”有个矮个儿孩子悄悄问。

“谁管他是不是,他有肉吃!咱们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你看,他有一袋子!”

孩子们咽了咽口水,纷纷站出来,一个个立得笔直。

白鹿拎着个麻布袋子,挨个派兔肉,挨个问名,末了还要拍拍他们的肩膀,以资鼓励。四个孩子,一个犬妖一个猫妖,剩下两个凡人崽子,都问完了,戚隐没有听见巫郁离的名字。这时林子急匆匆蹿出一个半大孩子来,七八岁的模样,赤着脚丫子,脏兮兮一张脸,只见得清水般水汪汪的一双黑眼睛。

“对不起,我来晚了!”孩子撞进队伍,立在末梢。

“为什么迟到?”白鹿严肃地问。他是首领,他的队伍必须有规矩。

那男孩儿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娘娘说白鹿大神降临了,娘娘不信,说我骗她,对大神不敬,把我揍了一顿,我就来晚了。”他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白鹿大神,您法力无边,可以把我屁股上的痛痛吹走吗?”

白鹿显然尴尬了一下,道:“法力无边的我不能把你的痛痛吹走。”他拍着男孩儿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你是要成为大神巫的人,怎么能被这点儿小伤打败?大神巫都是不怕痛的。”

男孩儿愣了一下,连忙用力点头,“我不怕疼!”

“你为神负伤,多给你一块儿肉。”白鹿从袋里掏出两块肉给他,“叫什么名儿?”

男孩儿绷直脊背,立得像一棵小松。

“我叫小月牙!赞神圣名,祈神赐福。神巫小月牙参拜大神!”小月牙眉眼一弯,笑容灿烂生光。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光穿透飘散的云层,刺破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正正好照在这个小孩儿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种他们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

白鹿被这灿烂的笑容晃了晃,抓了抓脑袋,心里生出点儿愧疚来。他其实都是逗这帮傻蛋玩儿的,成为神巫哪有这么容易。视线挪到这些孩子脏兮兮的赤脚,脚背小腿肚上都是泥巴点子,有的还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留下深深浅浅的灰黑色印记。只有奴隶小孩儿才这么邋遢,奴隶是神的牲畜,永远也当不了神巫。

可他无聊,月轮天上滚了个遍儿,太没劲儿了,他就忍不住跑到凡间来。要么用神语诱引,要么用肉干哄,总之抓几个孩子陪他玩,过几天再把他们送回家。他经常忘记时间,一天天,呼呼啦啦就过去了。孩子们回到家,一脸懵懂,忘记了同神奔行游玩的事儿,大人们撼着他们哭,还以为他们被妖怪抓走了。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人间去,就有了白鹿食幼童心肝的传言。

白鹿新的队伍组建好了,四个孩子扛起肩舆,白鹿懒洋洋坐在上面,一个孩子扛着圆锹,打卤簿开路,几个人大摇大摆走上了田埂。奴隶们停下铁耒铁耜,手搭在木柄上撑着下巴看他们。

“那个白发男孩儿哪家的?怎么没见过?”有人问。

“隔壁鹿妖村的么?你看他袍子多白净,还穿小皮靴,是主人老爷家的孩子吧。”

“小月牙,别玩疯了,记得回家吃饭!”隔壁田下一个女人大声喊。

“哦!我知道了!“小月牙扭头应了声,抬着肩舆的竹竿子,憋着一口气吭哧吭哧往前走。监工的田畯来了,一甩鞭子啪地一声凌空炸响,所有人顿时不吭声了,深深俯下肩背去插秧。

一行孩子不算白鹿,统共五个。再剔掉犬妖和猫妖,巫郁离铁定是在剩下的这三个凡人崽子里。戚隐凑到他们跟前观察了半晌,一个个傻不愣登,这个叫小月牙的最甚,任劳任怨,就差被当成牛马使唤,偏还挺荣幸似的。这时候的白鹿活生生是个人拐子,一个神做成这副模样,难怪白雩讨厌他。

话说回来,小月牙这个名字耳熟得紧,戚隐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他们径直到了一个法阵前面,白鹿领着几个小跟班进了法阵,霎时间天旋地转,所有人到了一处山洞里。他们这帮奴隶小孩儿,何曾见过这样移形换影的术法,纷纷瞪大了眼,稀奇地摸山洞里青黑色的岩石。白鹿咳嗽了一声,示意大家往他这儿瞧。

“你们知道这是哪里么?”白鹿问。

孩子们纷纷摇头。

白鹿道:“笨,这里是巴山后山,你们要是能到地上,向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走,不到一个白天的工夫,你们就能看见巴山神殿的月镜。”

“你骗人,我才不信。我们明明在月牙谷,怎么会一下子跑到巴山?”有孩子反驳。

“我是神,我想去哪就去哪儿!爱信不信。”白鹿哼道,“巴山神殿的神巫死了之后,尸体就葬在这里。神巫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和你们的父母死了,撅个坑裹个草席埋了了事。他们要全身裹住金银,手上戴满宝玉才下葬。你们有胆子就跟我来,把他们的财宝拿回家,让你们的阿爹和娘娘过好日子。没胆子就自己回家去,当一只缩头乌龟。”

“挖别人的坟是不对的……“小月牙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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