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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萝收回问春风,为了不吓到角落里的小孩,特意放轻脚步。

关于他的身份,她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逐渐靠近的时候,看见对方垂下脑袋,猛地一缩。

“你……你别怕。”

来到修真界以后,她往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个,习惯了被人关照与安慰。这会儿遇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朋友,秦萝身为姐姐,有些别扭地开口:“已经没事了。”

她说着一顿,挠了挠头:“我叫秦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男孩没有说话。

他瘦得厉害,头发像枯草一样乱蓬蓬,穿着一身单薄衣物,因为低低埋着头,看不清具体面貌。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唇,与此同时微微抬头。

“白……白也。”

“还活着吗?白也。”

一顿刑罚结束,楼迦丢下手中长鞭,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法诀。

地牢里满满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经习惯,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看向跟前被铁链锁住的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误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惩罚,这是孤阁的规矩,恶人则是由她来当。

如今的白也几乎成了个血人,双目紧闭,不知还剩下多少气。她本以为这孩子昏了过去,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沙哑的低语。

“把她……放出去。”

“同样的五个字,你已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楼迦笑:“放心,有苍梧摆在那里,我定不可能伤她——你莫非猜不出来,我是何种用意么?”

少年身形一僵。

“毕竟要杜绝麻烦,对不对?倘若她来孤阁里要人,大家都会很难办。”

女人似是想起什么,眼尾倏地一弯:“你猜,在你的心魔里,她会看见什么?是你残杀无数修士,还是——”

地牢里的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叮当响音。

她看见白也绷紧了身子。

“可巧,那心魔融合了我的幻术,我们正好能瞧上一瞧。”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速速掐出法诀,一团白雾徐徐涌上半空。

白雾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水墨,以及两道小小的影子。

“可惜我没把控好幻术的力道,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并拉了进来,还有这些……是画中仙?它们也进来了?”

她悠哉扫视一遍,挑了挑眉:“好好看看吧。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了。”

“白——也。”

白雾之中,秦萝认真念出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比她更小的男孩咬了咬下唇。

“娘亲……”

他声音很小,带了几分犹豫:“娘亲要……把我送进孤阁。”

秦萝心下了然。

她看过天道写下的命运,没想到白也进入孤阁,居然是这么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年纪,她还在和朋友们玩滑滑梯。

七岁的小朋友努力做出大姐姐模样:“然后呢?”

白也低头:“蜘蛛女出现,把大家都吃掉了。”

“蜘蛛女?”

伏魔录一愣:“他居然知道蜘蛛女的名号,这不是很久之前的传说故事吗?”

秦萝顺着它的话往下问:“你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

男孩似是怔了怔,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白也语气虽轻,说出的话却让秦萝与伏魔录皆是一呆:“因为……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啊。除了它,常见的还有千面魔伶、噬魂猫和夺魂雾。”

这些分明都是话本里的怪物。

在不久前的糖水铺子里,秦萝听说过其中几个故事,茫然摸了摸鼻尖:“可是,在传说里,夺魂雾不是被风神吹散了吗?”

直到这时,白也终于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眼里是没有光亮的黑,猝不及防望过来,让秦萝脊背一僵。

他面上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细细弱弱的声音:“那些故事全是假的。你看天边的黑云,全是夺魂雾的巢穴;千面魔伶在北,水鬼在东,阴成姬在南,霍诀在西——什么神仙和英雄,一个也没出现过。”

深入骨髓的凉意从脚底直直涌上心头。

秦萝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听见识海中伏魔录的声音。

“……我知道了。”

它说:“毕竟这里是白也的心魔啊。”

感受到小女孩有点懵,伏魔录耐心解释:“他这一生想必过得不好,小时候被娘亲卖给孤阁,后来又被驯化成杀人的兵器,一辈子只剩下杀戮——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相信那些美满的故事。”

他从未体会过奇迹与幸运,或许曾经相信过善恶有报,可随着逐渐长大,幼年听过的故事一个个全成了笑话。

在白也的世界里,英雄永远不会出现,盘踞整个识海的,唯有邪祟重重。

就像这没有尽头的灰黑水墨,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见不到分毫光亮。

秦萝的身形顿了顿。

伏魔录在心里第无数次叹气,这场心魔太过压抑,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秦萝年纪还小,不应该接触如此黑暗的一面,这会儿她一言不发,定是被吓坏了。

决定了,立马劝她自尽,让她爹她娘赶紧把人带出去。

快要把心操碎的老保姆下了决心,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稚嫩的童音浑然打断。

它以为秦萝会被慑住,然而出乎意料地,女孩抿了抿唇,竟然像姐姐一样温声开口:“你、你别怕。”

“师兄对我说过,虽然世上坏人坏事很多,但总会有善意存在的。”

秦萝不像云衡那样口舌伶俐,只能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笨拙出声:“就是……你想啊,话本里的主人公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和挫折,并不总是一路顺风,可到了紧要关头,希望一定会出现的。比如、比如我听过的白雪公主!她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快死掉的时候才活过来——”

好像有点让人听不懂了。

嘴笨的小朋友手舞足蹈涨红了脸,舌头像是在打结,直到最后,秦萝干脆放弃这个故事,蹲下与他对视。

她蹲下时带来一阵呼呼啦啦的风,白也仓促眨眨眼睛,下意识捏紧衣袖。

拥有明亮杏眼的女孩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就来救你啦!事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特别糟糕,对吧。”

男孩与地牢里的少年皆是一愣。

秦萝小嘴继续叭叭,朝他靠近一点:“你不想去孤阁,对不对?”

白也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听说……孤阁里没有人,全是兵器。”

他声音很闷:“所有兵器没有任何不同,用完就丢,我——”

男孩咬了咬牙:“要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就没谁会记得我了。像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地牢之中,白也垂下眼眸,咽下喉间腥甜。

可笑可悲,如今的他正是活成了这般模样,浑浑噩噩,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秦萝静静想了好一阵子,几声噔噔脚步后,噗通坐到他身边。

“这样吧。”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本来想说灰姑娘或者长发公主,讲讲她们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又如何得到最终的幸福。

可思来想去,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故事缓缓涌上心头,秦萝曾经觉得它深奥又无趣,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由水墨构成的世界单调而安静,当秦萝开口,童音清脆如铃:“星星上的小男孩来到地上,遇见了一只狐狸,他们一天天成为朋友。”

这大概率是个同样稚嫩的故事,然而在地牢满溢的血腥气里,白也却忍下周身剧痛,屏息静静地听。

“其实他们都是很常见的角色,普普通通的男孩,普普通通的狐狸,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可是狐狸却对他说,因为彼此需要、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男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秦萝轻轻说:“因为遇见了男孩,它曾经习惯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听见他的脚步像是音乐,因为他拥有金黄色的头发,看见麦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感到开心——遇见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眼睫轻轻颤动:“后来男孩不得不与狐狸告别,回到遥远的天上。”

其实原本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男孩与狐狸再也没有重逢,一个美好却并不圆满的童话,因为这个结局得到了升华。

可秦萝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识海之间,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兵器,也不是“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刀”。

因为他们相遇,因为彼此之间有了交集,因为只有白也,才是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狐狸。命运交缠之后,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男孩决定回到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秦萝再度开口,仍是笨拙地、生涩地组织语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然坚定:“天上的玫瑰问他原因,男孩告诉她答案。他说——”

昏暗地牢中,满身血渍的少年无言仰首。

在身边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白也感受到心口剧烈的颤动。

有某种被禁锢在胸腔里的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挣扎而出。

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几乎能叫人发疯的孤独、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变得豁然开朗。

地牢幽寂阴森,然而当他抬眸,望见一束莹白灿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