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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鬼冢一事,他的心性已经得到了极大锤炼,只要不涉及婚约,无论遇上多大的变故,都定能坦然接受。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谢剑尊的嗓音再度传向耳边,莫说点头,裴渡连心跳都险些轰然停下。

青年声线低沉,带了显而易见的谨慎与拘谨,化作杀人于无形的恶魔低语,沉甸甸咬在他耳膜上。

谢疏道:“你恐怕有所不知,问道会乃是神识所筑的幻境,因而与其它法会不同,在外边……能看见幻境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顿了顿,大概担心对方抓不住重点,清了清喉咙:“所以吧,那个,你能懂吧,有些事情,不少人都看到了――比如那天晚上啊,衣服啊,咳。”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蔺缺不忍直视,惆怅地挪开目光。

谢疏满心心疼,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渡呆呆坐在床头,长睫微微颤。

可怜孩子。

谢疏在心里为他抹一把眼泪。

……全都被看到了。

尚未褪色的景象零零碎碎浮上心头,裴渡怔怔想,那天夜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抱起谢小姐穿过的外衫,还用鼻尖碰了碰。

裴渡:……

少年白净清隽的颊边猛然腾起汹涌潮红色,谢疏看见他满身僵直地低下头,骨节分明的右手下意识攥紧床单,又很快无力地松开。

如果不是他和蔺缺两个外人待在这儿,裴渡大概率会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其实也还、还好啦。”

他尝试出言安慰:“毕竟大家都知道你们订了婚约,未婚夫妻嘛,亲近一点又如何,很正常的。”

蔺缺亦是点头:“对对对,大家都懂。我们除了嘿嘿笑,绝不会有其它任何反应。”

等被谢疏拿胳膊抵了抵,又立马改口:“笑也没有!没有人笑,真的。”

谢疏当场下了结论,这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

坐在床上的裴渡还是没抬头,从他通红的鼻尖来看,应该成了只水煮虾。

“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带着慌乱与忐忑,似是害怕听到答案,说得格外缓慢:“谢小姐她,知道那件事吗?”

这是个转机!

谢疏立马回答:“你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包票,在谢府里,没人会大嘴巴告诉她。”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孩子看上去冷热不进,其实对他宝贝女儿生了不一般的心思,偏偏这种心思还暗戳戳,就算全修真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知晓。

他还以为,像裴渡这样声名斐然的少年天才,会毫不犹豫对心仪的小姑娘表明心意――

当初谢疏追云朝颜,闹得整个修真界每天都在吃瓜看戏,更有好事者闲来无聊,为他轰轰烈烈的追求之路出了本小册。

结果裴渡这样闷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小渡啊。”

谢剑尊心里藏不住话:“你若是对辞辞有意,大可直接告诉她。你一表人才、修为出众,我与夫人亦是对你颇为满意,绝不会有任何阻碍。”

裴渡的声音很闷。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竟显出了一丝浅淡笑意,在与谢疏对视的瞬间,轻轻开口:“我怕……吓着她。”

修为、身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没有太大差错。

唯有一处生了纰漏。

谢小姐并不在意他。

想来他实在自私,明知谢小姐并未心存别的情愫,却还是不愿死心,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陪在她身边。

只要日复一日陪着她,一点点对她好,慢慢向她靠近……说不定在某一天,谢小姐也会愿意走向他。

裴渡愿意等。

谢疏挠头,没说话。

他听说过裴渡在裴家的境遇,养父冷漠,养母针对,要不是天生剑骨,恐怕连丫鬟小厮的日子都不如。

更何况,裴渡在进入裴家之前的身份――

从小到大的境遇,让他不可能像所有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大胆争取。

他只能竭尽所能向她靠近。

“好啦好啦,不管怎样,都得先把身体治好。”

蔺缺懒懒打了个哈欠:“裴小道友,谢小姐特意为你夺来的寒明花,可不能浪费。”

补脉是个技术活,敢把担子接下来的,全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医修。

等裴渡褪去衣物,银针的白光便陡然现出。

剑修的身体大多高挑健硕,他年纪尚小,仍存了少年人纤细的稚感,肌肉纹理流畅漂亮,并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银针起,磅礴如海的灵力丝丝入骨。

裴渡眉目隽永,略微阖着眼眸,长睫映了银针乍起的白光,于毫无血色的面上,罩下一层单薄阴影。

翩翩少年,衣衫褪尽,这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殊不知内里暗潮涌动、险恶丛生。

饶是见多识广的谢疏,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裴渡的身体经脉尽断不说,还遍布了数道陈年旧伤与新增的裂痕,听闻裴风南家法甚严、惩处不断,看来并不有假。

银针所过之处,灵力如潮似浪。虽有清凉和缓的气息在筋脉间徐徐游走,但更多的,还是撕心裂肺、宛如剔骨般的剧痛。

裴渡死死咬牙没出声,攥紧被褥的手上,指甲几乎陷进血肉。

他必须挺过去。

只有挺过这一关……才能重新得到站在她身旁的资格。

钻心刺骨的痛意席卷全身,大脑仿佛快要裂开,好在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忍耐疼痛,无论是练剑失误遭到严惩,还是在对决中受伤。

即便只有他一个人,裴渡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在漫无止境、仿佛没有尽头的剧痛里,他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

这道声音并非幻觉,因为在极为短暂的停滞后,一旁的谢疏转身离去,旋即响起木门被拉开的吱呀响。

裴渡似乎听见谢小姐的嗓音。

……她是来询问有关他的情况吗?

他褪了衣衫,女子不便进屋,很快木门再度响起,应是谢前辈关了房门。

耳畔是踏踏的脚步声。

谢前辈修为高深,走路很少发出响音,此时却步伐急促,一步步朝床边走来。

裴渡竭力睁开双眼,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皱了眉,视线尚未变得清晰,就听见谢疏低低道了声:“小渡。”

有什么东西被谢前辈小心翼翼塞进他手上。

毛绒绒,软绵绵,残留的余温流连于掌心,裴渡下意识一握。

“这是镜辞送来的小物。”

谢疏道:“她说你若是疼得厉害,尽管抓着它便是。她与霄阳不便进屋,就由它代替他们两人陪着你。”

被指尖刺入的手心隐隐生痛,当触碰到那团绵软绒毛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能浸入每一条血脉,宛如清溪,濯洗所有沉积的痛楚、孤独与暴戾。

裴渡垂眸,听见自己心脏猛然跳动的声音。

在他手中,正握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

一只呆呆傻傻的白鹅,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瞧。

在白鹅头顶,还用白纸贴着一页大字:[等你一起逛云京。]

大呆鹅。

其实裴渡早就习惯了。

习惯寄人篱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习惯自卑地仰望,也习惯独自捱过所有苦痛,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当此时此刻,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与荆棘里,触碰到这份从未有过的温柔,裴渡还是没由来地眼眶发热。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在他最为落魄与不堪的时候……谢小姐愿意陪在他身边。

当初鬼冢血雾漫天、杀伐四起,也独独只有她一步步靠近,来到他身旁。

因为遇见她,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落于玩偶之上,少年静默无声,任由碎发低垂,抚过苍白侧脸。

他眼眶沁了桃花般的薄红,周身几乎被痛楚撕裂,却自眼底隐现的水雾中,溢出一抹笑。

能喜欢谢小姐,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