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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渡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幻境里的一切都顺遂得不真实,谢小姐缓缓褪了婚服,着一袭里衣,正躺在他身边。

黑发蜿蜒,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不知应该做出怎样的姿势,亦或目光应该投向何处,试探性唤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懒懒应他:“嗯?”

裴渡停顿半晌,喉头微动:“我能不能……抱着你?”

他许是觉得唐突,侧过身去面对她,辩解般补充:“我听人说,夫妻大多是相拥而眠,要想骗过幻境,说不定这样更快。”

不等他有所动作,身侧的姑娘便轻笑一声,径直缩入他怀中。

谢小姐若是细细去听,定能听见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对了。”

出于紧张,她的音调比平日僵硬一些,却噙了笑:“你方才叫我什么,相公?”

裴渡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的嗓音温和似春风,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压得有点哑:“……夫人。”

很好听。

谢镜辞心口微动,感觉有股热气笼上后背。

裴渡轻轻将她抱住,衣物与被褥摩挲时,发出叫人脸红的细微声响。

这股极致的温柔像猫爪挠在她心口,如同被温水包裹,水波温润,一下又一下地漾开。

谢镜辞想要弄清这份温柔的来由。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开口:“裴渡,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裴渡显而易见地愣住。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谢镜辞原以为他会含糊其辞,亦或直接否认,却猝不及防,听见裴渡应了声“嗯”。

她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顾谢镜辞的惊讶,眼底不知为何浮起一抹笑,轻声开口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曾与谢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浮蒙山妖乱,承蒙小姐相救。”

她丝毫也不记得,裴渡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那是心之所向、念念不忘,对于谢镜辞而言,浮蒙山之行,却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伏魔降妖。

谢镜辞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那时的他毫不起眼、落魄至极,带着满身的血躺在角落,偶尔有医修过来诊治,都觉得肮脏不堪。

谢小姐见到他的第一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见过太多与他相似的人,因而只是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

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她顶着满脸的血,都要忍痛狠狠敲上他脑袋,满眼都是怒意:“你去送死吗?白痴!”

他一直都不太能讨她欢心。

谢小姐临走前没有道别,裴渡从昏迷中醒来,才知晓她已离去。

那天他在修道者离开的山顶站了很久,临近下山,才发觉衣袖的口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一瓶疗伤的丹药。

还有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条:[药比你贵,好好保管,别寻死了,呆子。]

大家都说,道长们是从天上来的人。

他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想起谢小姐,便抬头看上一眼天空。

遥不可及的天空。

她在高高的天上,他却陷在泥泞尘埃,连碰一碰她的衣角,都只会将它染脏。即便后来被裴家收养,修习剑术、换上新衣,裴渡也下意识不敢靠近。

和她相比,他总是显得弱小无力。

浮蒙山。

谢镜辞怔住。

她小时候心高气傲,除了练刀,便是跟着爹娘外出除魔,去过的地方几十上百,提及浮蒙山,只留下几段极为模糊的影像。

要说是否遇见过和裴渡相似的小孩――

完全记不起来。

裴渡的声音还是很低:“谢小姐为何问起此事?”

他口中的称呼又成了“谢小姐”。

谢镜辞沉默许久,脑海中思绪来来去去,最终只道了声:“对不起。”

“谢小姐何错之有。”

裴渡竟笑了笑,语气如同安慰:“修真者一生救人无数,若要将每个人的姓名相貌都牢牢记住,那才是天方夜谭。而且――”

拥在她后背的手掌略微用力。

裴渡用下巴轻轻蹭她头顶:“如今将我记下,那也是好的。”

过去之事不可追,从落魄无依、瘦弱不堪,到裴家养子,再到能与她并肩作战,他一步步往上爬,正是为了“如今”。

他还有未来的很多时间,能让谢小姐将他牢牢记下。

谢镜辞心口发涩。

被毫不留情地遗忘,裴渡分明才是应该难过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自责。

“时候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脑袋被轻轻一拍,裴渡对她说:“谢小姐,好梦。”

可她怎么睡得着。

谢镜辞思绪如麻,即便闭上双眼,脑海中仍在不停运作。

浮蒙山。

循着残余的记忆,她隐约想起当年浮蒙山的祸乱,大妖出世、生灵涂炭。

那么严重的灾祸,就算年代久远,她应该也会保留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可当谢镜辞努力回想,只能抓住几缕烟雾般的残影。

什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比它更为久远、更加不起眼的灾祸,都能记起大致轮廓。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想起孟小汀说过,她曾在秘境中遇险,被裴渡救过一命,然而再去回想,同样一无所知。

浮蒙山里,也有裴渡。

关于她被吞噬的那一部分神识……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谢镜辞左思右想,思考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周身的一片漆黑中,突然听见裴渡低低唤了声:“谢小姐。”

像是某种试探。

谢镜辞好奇他的用意,没应声。

裴渡又问了声:“睡着了吗?”

他好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谢镜辞感到搂在后背的手忽然松开,裴渡往后退了一些。

裴渡像是不放心,居然又道:“谢小姐,我们离开幻境了。”

这人好卑鄙!连说谎都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当真离开幻境,她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

谢小姐没有动。

裴渡暗自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低头垂下眼眸。

他在与谢小姐同床共枕。

……虽然是同床异梦。

心口裹了层浓稠的甜糖,曾经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触手可及。

他凝神注视着她,自眉眼划过,来到鼻尖、唇瓣与脖颈,眼底不自觉化开一汪水。

在学宫里,他总会下意识望向谢小姐所在的地方,有时她漠然转过脑袋,裴渡便往旁边一瞟,做出放空的模样,像个心虚的小偷。

他向来都是用余光偷偷看她,此时终于能毫无保留地注视,竟觉得不太习惯。

他静了很久,只是默默盯着她瞧。

这种无言的注视很是磨人,谢镜辞紧张得睡意全无,没有任何征兆地,再度被搂入怀中。

裴渡的动作极尽轻柔。身侧是被捂热的暖流,她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含笑的低音。

他极小心地开口,像小孩得到人生里的第一颗糖:“夫人。”

她心口一颤,不明缘由地发疼。

四下安静须臾,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的笑意比第一次更加浓郁,如同浸了清甜的糖浆,喃喃着叫她:“夫人。”

谢镜辞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涌起的酸涩,由于无法睁眼,只能佯装成睡意迷蒙的模样,身体胡乱一动,顺势抱住他腰身。

这是她稚拙的安慰,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裴渡无声笑了下。

他轻笑的时候,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在洞房花烛之夜,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谢镜辞被抱得更紧,暖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麻,与澄澈少年音。

温柔得像水,裴渡对她说:“……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