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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够彻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剥夺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长的权利,以及未来的无限可能。

太子把算盘打得够满,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敌军攻入皇城,周远非但没把楚筝送去他身边,反而豁出性命,带她逃出生天。

这本应是毫无悬念的局,奈何毁在一念之差。

“学学学,整天都要学,烦死了。”

太子不爱念书,在书房没待上一会儿,就开始满心烦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课业一丢:“我听说外边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倒好,长这么大,连皇城都没出过――这哪是皇宫,跟笼子似的。”

周远很是耐心:“太子体弱,不适合长途跋涉。”

“你们两个都是从外边来的。”

少年来了兴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筝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乡是哪儿的?”

“……皇城。”

她开口,嗓音已然与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几分:“我也没出过皇城。”

太子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确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观。”

周远温声笑笑:“诸国亦有与众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关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机会,我能带二位前去转转。”

楚筝本是沉默不语的。

她习惯了安静无言,此时却忽然抬起头:“真的?”

青年一怔,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弯起眉眼:“自然。在下从不会对姑娘说谎。”

太子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听不出其中蕴藏的意思,静静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吗?”

对方还没做出应答,画面又是一转。

谢镜辞见到连绵不绝的火光,身侧哀嚎阵阵,求救声此起彼伏。

战火连天,这是楚幽国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间里,周围是迎面而来的众多侍从。他们要将她接去东宫,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陛下已然战死,敌军要见太子。”

其中一人冷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轮到姑娘回报皇室了。”

敌军凶残至此,一旦太子现身,将会迎来怎样的下场,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筝是个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样样相符,甚至因为没有情根,从不会感到恐惧与踌躇。这个计划完美无缺,只需要让她在城门拖上一段时间,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机会,如他所说过的那样,带着金银珠宝重获新生。

她没说话,无比乖顺地向前,迈出房门时,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身侧突然袭来一道疾风。

突变来得毫无预兆,当黑衣青年杀进重围,漫天火光里,响起几声不敢置信的尖啸。

正如谢镜辞所想,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远出现在了楚筝身侧。

身为太子贴身侍卫,他动作又快又狠,长剑疾舞,击得对手节节败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与惊呼,周远并不在意,将瘦小的少女扛在肩头,迅速离开。

谢镜辞与裴渡紧随其后。

带走替身,无异于与整个皇宫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宫中亦是乱作一团,青年在乱箭与火光中穿行,塞给楚筝一张信纸。

这封信,那缕神识曾对他们二人说起过。

那时杀机四伏、九死一生,她刚一打开,就因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颠簸,将它掉落在皇宫之中,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看清信上的内容。

谢镜辞想不通。

既然进入识海之后,他们的的确确滞留在这段记忆,那按理来说,云水散仙的心魔应该正是诞生于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须解开心结。

――可她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从头到尾,除了如今的国变,这个故事始终没有太大起伏。

周远出于愧疚,每月为她送上甜点;向她承诺将来的山水之游;也在国破之际挺身而出,将她带出皇城,得以存活。

这理应是最好的结局,就连在此之后,楚筝修成散仙、周远身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岁,若说在整个故事里,有谁的下场不那么尽如人意――

谢镜辞的胸口被轰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筝离开,前去城门面见敌军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个。

这个故事的逻辑其实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测,楚筝也许会对周远心存感激,后者却没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们没说过太多话,彼此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筝的性子,理应不可能因为几句道歉、几块点心,就生出难以舒解的心魔。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么多的记忆纷繁复杂,被她仔仔细细藏在识海深处,即便过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鲜活。

除了她和周远,在无数变幻的场景里,还有着另一道影子。

箭雨纷飞,周远被刺穿小腿,闷哼一声,踉跄摔下长阶。

少女手中的信纸随风远去,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看清内容,目光却认出了笔迹的主人。

“我们已经离开皇城。”

周远竭力起身,将她重新抱起,没注意到楚筝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坚持片刻。”

识海中出现了间歇性的震颤。

谢镜辞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云水散仙心魔的源头。

记忆四涌,碎开镜面般杂乱不堪的纹路,一瞬间虚实相接,她凝神汇聚灵力,引出一道清风。

被吹落的纸页,重新回到少女身边。

火光大作,不知是谁在远处发出癫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无尽厮杀。

楚筝伸手,将信纸捏在指尖。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挣脱了青年的束缚,在摔倒在地的同时迅速起身,向着另一处方向狂奔。

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缓缓凝结,汇成半透明的镜像,浮现于半空。

在那张染了血的信纸上,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写: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还记得你头一回给我放血吗?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众,也不想见你难受,于是佯装成厌恶至极的模样,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

我本以为极力抗拒,他们便会彻底放弃放血一事,没想到又让你疼了第二遭。

对不起。]

一面镜片碎开。

归元仙府里,已然参悟仙道的女修静立于殿前,注视着一个个傀儡的喜怒哀乐。

如今已演到大军压境,火光滔天,苍白阴鸷的少年傀儡唤来身边暗卫,手中是沉甸甸的包裹,装满金银首饰:“周远,把她带过来。”

“不对。”

剧情被骤然打断,无言的观众终于开口。

女修神色淡淡,语气却极为固执,一字一顿告诉他:“你应该放她走。”

傀儡浮现起困惑的神色:“一旦把她放走,我不就没命了吗?”

云水散仙沉默许久。

在火光尽散的须臾,她不知第多少次说出那两个字:“重来。”

于是一切变成起初的模样,宫阙高高,旭日朗朗,瘦削苍白的男孩坐于亭中,听闻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

“你就是他们给我找来的替身?”

他语气冷淡,说话时轻咳一声,把跟前的女孩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语气是一贯的居高临下:“叫什么名字?”

女孩乖顺应答:“江寒笑。”

“不是这个。”

他有些不耐烦:“‘江寒笑’是我的名字。在这之前,你叫什么?”

代表女孩的傀儡出现了极为短暂的迟疑,仍是面无表情地应他:“楚筝。”

“楚筝,琴筝的‘筝’?”

病弱的太子眸色沉沉,见她点头,忽地露了笑:“不错的名字,将来好好记住,可别忘记了。”

在千年后的归元仙府,那一缕残魂初初与外人相见,开口时神情淡漠,轻声告诉他们:“我凡俗名为‘楚筝’,琴筝的筝,如此称呼便是。”

原来她真的一直没有忘记。

[我用了好多宝贝,才说服周远带你离开。逃离皇宫之后,就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

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关一年一度的洪潮,那都是很好的地方。]

在置身于书房的夜里,听罢周远一番言论,她好奇问那冷漠的少年太子:“你不想去吗?”

他没有回答。

他定是知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

江寒笑也从没骗过她。

瘦小的少女奔行于烈焰之中,火势汹汹,映亮逐一坍塌的宫廷楼阁。